冷靜一下想想,現在還不是最危險的時候。
小屋一絲風也不透,悶熱得令人喘不上氣,謝風心里卻正一陣陣緊縮發寒,身上、手心里,出的汗冷一層熱一層,就好像要發燒似的。
二十來歲的年輕女性是最值錢的商品之一,這個道理放在全世界都通用,她不是不知道。謝風只是沒想到,自己運氣竟然這么不好——都不需要多大的想象力,就知道被賣掉以后會有什么樣的遭遇。
不幸中的大幸是,這所謂的蛇頭還不知道自己露出馬腳了,她只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讓對方放松警戒,那他沒有任何理由不放自己走。
沒人會拒絕一菜二吃,從一個人身上榨取兩遍資源。她接下來要表現得堅信不疑,再說自己去籌錢給他,蛇頭自然不舍得放棄平白多出的一筆錢…謝風想到這兒,剛一張開嘴說話,卻發現自己嗓音啞了,急忙咳了一聲——等她轉過頭時,發現蛇頭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他的手機關屏了。
“你怎么了?”他慢慢地問道,“你臉色很不好呀。”
一滴汗劃過額頭,觸感癢癢的,謝風不敢伸手去抹。她怕自己的動作會將對方的注意力引到她的汗上。
“我…我想到要走,所以有點擔心。”她一開始有點磕磕巴巴,所以狠狠掐了自己手心一下,才繼續說:“但是我想好了,淚城留不得了,雖然現在還沒明說,但是以后他們肯定也會安排我們結婚嫁人,看看別的地方就知道了…在那之前我非走不可。不管花多少錢,我都要走的。”
蛇頭盯著她,也不笑。
他那張五官不錯的臉上,空得令人害怕。
“我身上錢不夠,要不你看這樣,我先給你兩千,”謝風真恨不得對面有個鏡子,讓她能看見自己現在的表情——她一向不太會假裝,有什么情緒都寫在臉上,現在嘴巴里說的是一套詞,但卻能感覺到臉上肌肉都在發抖。“剩下的我去湊一湊,等發船的時候我再交齊,行嗎?”
蛇頭想了一會兒,才說:“這個定金太低了,到時我給你留了位子,你卻不來,我損失很大的。”
他肯討價還價就好!
謝風松了半口氣,趕忙又說好話、又下保證,最后還加了三百——這是她所有的錢了。那蛇頭終于同意了,說:“我是看你這個小姑娘人不錯,挺淳樸,我才破例同意的。”
只要她今天能走出這一家小商超,給多少錢都值得。謝風趕緊擠出了笑,向這一個準備賣掉她的男人連連道謝。
在那蛇頭一張張數著她的錢時,謝風隔著小屋的木門,聽見外面模模糊糊地響起了人聲。她此時正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里,一丁點外界的響動都能叫她一跳;那蛇頭也聽見了,頓時停下了手,抬頭側耳聽著。
店老板正在和一個男人說話。
“什么…哦,你找誰?一個女孩子…跟你什么關系…”
店老板的話音只能勉強叫人聽清一個大概,至于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就更低更不清楚了——謝風想,這也是當然的,那胖子干的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他跟蹤尾隨女人,自然不會理直氣壯。
蛇頭不知何時也站了起來,走近門口了,二人距離一下子近了,謝風下意識地往角落里縮了縮。
“剛剛老板說,他是來找人的?”那蛇頭看了她一眼,問道:“找什么人,你聽清楚了嗎?”
他剛才離門口遠一些,所以好像沒聽全,不知道外面的人找的是一個女孩——否則就該對她生出懷疑了。
謝風趕緊搖搖頭。
蛇頭再次屏息聽了一會兒。
“可能是問路的吧,”謝風裝作沒事似的,轉移話題:“你看看錢對不對?”
蛇頭沒有坐回去,原地低頭數錢,迅速數完了。“都對,”他一把將錢揣在兜里說。
對方已經完全相信她了,現在謝風卻不能出去。
因為那胖子聲音雖然低,卻有一個詞清清楚楚地傳進了她的耳朵里——“我老婆”。
萬一被那胖子在外頭捉住了,說他們是吵架的夫妻倆,要帶她回家,那么路上沒有一個人會伸援手——不光是因為人人都覺得這是“家務事”;還因為一個女人的意愿,本質來說,就是不如一個男人的意愿重要。
相比之下,此時此刻,居然是這個人口販子更安全一點。
“這扇門能走嗎?”謝風看了看后門,問道,“這是通往哪里的?”
“為什么不走前面?”蛇頭重新坐回了小床上,問道。
“我…我不想被人看見。”
這個理由似乎讓蛇頭相信了。“好像是放垃圾桶的小巷,”他答道,“我也沒走過,你去試一下,看看打不打得開門吧。”
謝風點點頭,將背包帶子緊了緊,盡管背包覆蓋的地方已經是一片熱汗了。她繞過桌椅,從桌椅和小床之間的狹窄空間里一步步走向后門——那蛇頭翹著二郎腿,并沒有收起來的意思,大剌剌地占據了一多半的空間;她的小腿擦著他的鞋尖,走了過去,在門前停了下來。
她輕輕握住門把手,感覺后背都露在那蛇頭的目光里,仿佛書包都起不到遮擋作用了。她吸了口氣,扭了一下把手——它轉動了,門沒上鎖。
剛剛露出了一條縫隙的門外小巷地面上,落著不規則的數點水漬,外面似乎開始下雨了。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來,謝風突然感到書包被一股大力給重重地往后一拽——她猝不及防之間,腳下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登時摔了下去,后腦勺“咚”一下打在了桌子上。
她痛得連視野都黑了,身體像散架的玩具一樣,毫無自制力地摔滾在地上;那蛇頭的腳從她身邊一步跨過去,一把拉上了門,發出重重的一聲悶響。
“真以為我能讓你走啊,”連他這句話,聽著都像是浮在很遠的地方。
謝風感到有一只手伸下來,抓住了她的領口,將她重新提拎起來,又推又搡地要把她往旁邊的床上扔。她此時急怕交加,胳膊使勁往前撲抓亂打,指甲尖狠狠地劃過了什么東西,那蛇頭頓時痛得罵了好幾句臟話。
“裝得還挺像的,你個臭婊子,”他使勁將謝風摜在床上,一拳就朝她的面孔砸了下來——謝風盡管痛得眼睛都花了,在這種時刻居然往旁邊一滾而躲了過去。男女體力差別太大,若是吃上幾次這樣的打,她恐怕就連站也站不起來了,更別說逃了。
但是這一滾,卻叫她完全被堵進了靠墻的床角里,出路被堵死了。
眼看那蛇頭的人影再一次撲了上來,謝風一聲高叫脫口而出:“老公!老公,我在這里!”
蛇頭登時頓了一頓。
“快來,我在后面的房間里!”謝風扭頭朝門口喊了一句,又對蛇頭連珠炮似的喊道:“他是記者,就是他叫我來假裝找蛇頭的,他現在就在外面!他就是來接應我的!”
她一點也不給蛇頭反應的機會,剛一說完,又放大音量喊道:“你說對了,老公,這兒真有個人販子,你快來啊!”
那蛇頭顯然完全沒有預料到這樣的情況,剛剛說了句“你以為我會上當”,卻聽外面響起了幾下腳步——就在他朝門口一轉頭的時候,謝風的腿仿佛上了彈簧,朝他的褲襠間死命一踹,用勁之大,甚至令她懷疑自己的大腿都會脫離身體飛出去。
那蛇頭就好像突然被人折成了兩半,竟連一點點聲氣都發不出來了。謝風急忙跳下床,感覺他一只手勉強朝自己的小腿抓了過來——與剛才的氣勢可完全不同了——她掄起拳頭,一下子就砸在了他的腦袋上,稀里糊涂之間也不知道自己打的究竟是臉還是太陽穴,趕緊撲到門口,一把拉開了門。
逃出來了,連謝風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真的逃出來了。
她回頭一看,那門仍然有氣無力地半開著,蛇頭一連串又氣又急的臟話,正從門后像潮水一樣滾出來。她腳下跌跌撞撞,卻一點也不敢停,從擠著垃圾桶的陰暗小巷間,往巷口外深一腳淺一腳地跑;或許是她踢人的力氣還不夠,當她第二次回頭看的時候,她竟瞧見那蛇頭從門口歪歪扭扭地走出來了。
謝風趕忙扭過頭,忍住腦海中的眩暈,繼續朝巷口跑去。巷口外是一條寬路,一般來說都時不時地有人和車經過;天光正漸漸灰暗下去,雨點幾乎在眨眼間就密集起來,劈劈啪啪地打在了路上、身上,轉瞬之間就演變成了一場如注暴雨。
“站住,操|你媽,”后面的叫罵聲,即使在雨幕中也仍然清晰嘹亮——謝風沖過了馬路對面,腳下磨損嚴重的運動鞋抓不住濕滑的地面,“咕咚”一下重重摔在了人行道邊上。
她今天還沒來得及吃午飯——也就是背包里那一個蘋果。連續兩次摔得狠了,此時要再掙扎著爬起來,卻很難了。
下暴雨的路上,沒有一個行人。
路旁的商店燈光,在灰白色的蒸騰水霧中,模糊成了浮在氤氳天地間的色塊,離她遠得令人絕望。雨幕遮掩住了她的逃亡,雨聲淹沒了她的呼救,因為沒有一扇門被人推開,看一看外面是怎么回事。
只有那個狂怒的蛇頭,正從小巷里追出來,沖入了蒙蒙雨霧中的馬路上,尋找她的每一步,都在地面上激起了一片白水花。謝風昏頭漲腦,早已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是仍惦記著要逃,就在一地水洼中慢慢地往前挪——她爬到了一輛停在路邊的黑色汽車旁,再也沒有了力氣,崩潰一般徹底跌在人行道上,臉貼著濕臟的地磚,趴著不動了。
在這里躲不了多久就會被發現的,謝風即使腦海中天旋地轉,也還是很清楚這一點。
她或許有一點腦震蕩了,或許是因為雨聲太過響亮,所以她一點兒也沒聽見車窗被人降下去的聲音。直到過了幾秒,謝風在暈暈沉沉中感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慢慢抬起了頭。
黑色汽車的后座上,一個人正靜靜地望著她。
…謝風在眩暈中,有一瞬間以為自己是瀕死了,所以才看見了陰間的荼蘼花。
沾了血似的嘴唇,仿佛浮著笑意,又仿佛對世間一切都厭煩透了。她懶懶地倚在窗后,一時看不出年紀,卻帶著花開至極濃艷時由盛而衰的頹敗哀靡,正處于最濃郁與最脆弱的邊緣。卷曲黑發浮在她病態般雪白的面孔旁,像飄繞著散不去的烏霧愁云,也像是她剛剛從其中浮現出來的黑淵。
“…你會負責把座椅擦干凈么?”
什么?
謝風愣在地面上,懷疑自己撞得耳朵不好了。
“你身上很臟啊,”在昏暗了天地的雨幕之中,那個像快要開敗了的荼蘼花一般的陌生女人,正以一口標準的帝國話,朝她沙啞地問道:“我讓你上車的話,你會擦干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