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林三酒心里曾生起過半點“人偶師來救人了”的僥幸幻覺,也都在接下來的數秒之中,被粉碎得連殘渣都沒剩下。
她自己本身至今還活著,已經足以證明人偶師一個說到做到的人了。他既然說過“超過時間,你們不如死在那兒算了”,那么她和波西米亞就真的別想得到他的一丁點兒幫助——事實上,當他突然動手的時候,他甚至連避開林三酒二人的意思都沒有。
在那句話話音未落時,不知何處涌來的洪水,已經霎時間咆哮著從遠方山丘下洶涌而至,以摧枯拉朽之勢奔騰在林木間。被高高水浪吞沒了的樹木,卻既沒有折斷、也沒有被催毀——在電光火石的那一瞬間,林三酒恍惚看見接連幾棵樹都在洪水中枯萎衰敗了下去,仿佛承受不住時間的重量,終于壽命將盡、奄奄一息地伏倒在了土地上。
她還來不及去看波西米亞所在的樹是否也卷進了洪水里,自己就先一步被怒吼的洪浪當頭卷沒,當即眼前一黑,連意老師的驚呼聲聽起來都遙遠隱約得不真切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以后,林三酒被小娃娃執著不斷的啼哭聲給喚醒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她正躺在微微晃動著的大地上,頭腦昏昏沉沉,就連腦后傷口帶來的疼痛,都被這種灰暗、無力、疲倦的感覺給沖淡了。
天空、樹林都模模糊糊的,蒙上了一層白霧;使勁眨了幾下眼睛,她發現白霧似乎是蒙在眼球上的。眼睛和耳朵都像是纏上了厚厚蛛絲,既聽不太清楚也看不太清楚。
皮革“咯吱咯吱”的輕微響聲,仿佛幻覺一般從不遠處響起,居然仍舊叫她捕捉到了。她剛順著聲音抬起頭,卻突然一陣氣短,沒命似的嗆咳起來;林三酒總算借著咳嗽的勁兒把自己從地面上撐起來了,低頭一看,支撐著地面的灰色雙手干枯蒼老,遍布青筋和斑點,連手腕上的深紅色細圈,都陷進了松弛腫脹的皮膚里。
…這是她的手?
林三酒一愣,此時地面恰好又是一震,叫她差點摔倒——就在這時,一只力道平穩的大手忽然伸入她的腋下,一把將她扶正了。
她回頭一看,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孩正與她四目相對。
男孩頭頂上的蓬松頭發被染成了粉紅色,兩側削得短短的,仍保留著白金色的原本發色。不管是他的鼻環、面頰上一個小小的刺青,還是露出了白皙單薄臂膀的寬大背心,都與他跳脫張揚的氣質奇妙地融洽——他的薄薄嘴角一勾,就活脫脫是對年輕無畏、不屑一顧的標準定義。
“你、你是…”從林三酒口中發出來的聲音,像干枯葉子一樣隨時會碎掉似的。
“我的天,”粉紅頭發的男孩吸了一口氣,絲毫不知道掩飾:“人老了以后也太難看了吧?真的,你聽我一句勸,與其變成這樣,不如在年輕的時候死了算了。”
林三酒透過自己好像蒙了一層霧似的眼睛,看著他,慢慢眨了幾眨。在粉紅頭發的男孩身后,還躺著一地各式各樣的人:數個哭鬧得臉都紅了的嬰兒,幾個死人,四五個同樣衰老得甚至分不出男女的人…要說有什么眼熟的話,那就是他們身上穿的衣服了。
這些衣服在不久之前,穿在那些歪臉人身上。
“我…他們,”林三酒現在說話都費力極了,“發生了什么事?你是誰?”
粉紅頭發的大男孩嘴角一撇:“你是不是已經老年癡呆了?”
這句話的語氣,微妙地讓她覺得熟悉極了——林三酒愣愣地盯著他,突然浮起了一個念頭,卻兀自不敢相信:“…波、波西米亞?”
大男孩松開扶著她的手,雙手在自己面龐邊一比,“我覺得我這個樣子也很好看,對不對?真不愧是我。”
是挺好看的,但那不是重點吧?
林三酒剛要張口問的時候,一道細細的、低低的皮革摩擦聲,就令她激靈一下回過了神——她吃力地轉過身,正想問問人偶師到底干了什么,等她勉強看清楚不遠處的景物時,卻不由怔住了。
不久前仍然高高在上的巨大蟻后,不知何時被人徹底掀翻了一個個兒;它的頭部和前齒直沖著天空,細長的觸須蜿蜒在地面上,仿佛兩條掃來掃去的蟒蛇。從腹部伸出來的六根粗壯長足,在半空里不斷顫抖掙扎,將大地都震得一晃一晃,卻始終被黑色的繚繞霧氣給牢牢捆在了一起,沒有一點兒掙脫的希望。
在那顆大得令人難受的螞蟻頭部旁邊,正筆直地立著一個漆黑的人影。人偶師此刻背對著她,分明聽見了她的聲音,卻連頭都懶得回;朦朧之間,他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樣了——但是林三酒現在老眼昏花,看不清楚有什么不一樣。
“扶我過去,”她對年輕男孩版本的波西米亞囑咐了一句。
波西米亞的性格顯然還是老樣子,不如她的新外表那樣無畏:“我不去。”想了想,她又補充了一句:“大人沒叫。”
真是叫人沒脾氣——林三酒靠自己現在的身體挪不過去,只好聲氣低微地對著人偶師的背影遙遙說道:“你…你什么時候抓住它的?那洪水…到底是什么?我怎么了?”
雖然看起來像是洪水,但當它褪去以后,樹葉、土地、衣服上全沒有半點濕意。
話音落下后卻是一片安靜,空氣里唯有蟻后撞起的枝葉簇簇作響。等了半晌,二人才聽見人偶師近乎輕柔地嘆了一口氣。
“我以前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他沒有轉過身,仍舊望著蟻后的頭部,聲音清晰地傳入了她的耳朵里。“…但是我錯了。我承認,想把你廢物利用,是不可能的。”
盡管現在年老衰敗,林三酒心里還是升起了一股不服氣。
“就、就算你不來,我們也…也能夠戰勝蟻后。只是辛苦一點…”她以前也不是沒有被進化者圍攻過,她有自信自己能夠勝利——意老師不也說了嗎,她在戰斗的時候腦子轉得特別快。
人偶師冷冷一笑,尖刻的語氣像冰刀一樣刮人:“你太客氣了,哪里是辛苦一點?給你一支筆,讓你把自己的名字寫下來,你也得撓兩天的頭。”
林三酒把幾句腹誹壓了下去——一是因為識時務,二是因為沒力氣。
“我…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這些人…”
人偶師聞言,終于慢慢地轉過了身。他似乎換過了一身衣服,因為肩膀和手腕處的羽毛消失了;此刻她視野朦朧,只能隱約看見數條細細的黑皮帶纏繞著壓在他蒼白單薄的腰間。當他轉過來的時候,小腹上似乎還露出了一些貼著傷口的棉布和血絲。
再仔細看了一眼,她明白人偶師是哪里不一樣了。
他的頭發。
林三酒咽了一下嗓子,感覺好像有什么東西堵在里頭,咽也咽不下去。人偶師原本垂至鎖骨的漆黑頭發,不知什么時候被他剪短了,全部梳向了腦后;光亮的黑發服帖地順著他的頭顱,貼在雪白頸后,露出了他削瘦、清冷的面龐輪廓——在不能動的那半邊臉上,凝固住了一絲永恒的少年氣。
…宮道一也是同樣的發型。
他離開云守九城的時候,拿走了執法者的衣服;如今他即將要找到宮道一了,他又剪短、梳理了自己的頭發…就好像人偶師將復仇的愉悅享受到了極致,所以他一定要拿走一些紀念品,讓曾經的仇恨永遠地在他身上活下去。
他一定已經迫不及待了,他甚至還沒等到親手手刃了宮道一,就想要紀念品了。
“我才剛剛得到時間的洪流,就被你們浪費了。”
或許是因為林三酒直直望著他的緣故,他聲音中登時升起了濃濃的厭惡,好像她比蟻后還難入眼:“你把臉扭開點,別看我,你現在的模樣有輻射。”
時間的洪流!
林三酒的思維馬上被拽了回來。她現在老是老了,所幸腦子還算快:“我明白了…是它把每個人的時間都、都攪亂了…所以,有人老了,有人退回了嬰兒時期…”
她轉頭看了看身邊粉紅頭發的男孩。他肌骨勻稱、身材細長,雖然并非肌肉壯碩,皮膚下卻像是充滿了無盡的精力,光澤飽滿——確實是一個很好看的男孩。一想到這份鮮活的生命力肯定早早就消逝了,林三酒也不由有幾分唏噓:“這個男孩…是你的上一段生命吧?”
“應該是。”波西米亞伸展收縮了一下手指,忍不住低聲道:“到底是誰把我的生命分成了五段?這種力量太神奇了,我想不通…就連我的能力都不一樣了。”
連進化能力都隨著不同生命而變化?
這的確是林三酒連想都想不出來的能力。她又咳了一陣,喘息著朝遠處問道:“蟻后…你是怎么把它抓住的?”
即使是人偶師,也不可能全靠肉體力量將這么大的蟻后放倒,更何況他身上還帶傷…一定也是用了什么物品輔助吧?他一連用出特殊物品,甚至連時間的洪流這種一聽就珍貴的東西都拿出來了,想來他是真的想早點趕去別的什么地方——到底是哪兒?
“你容我想想,”人偶師忽然一拍手掌,像是忘記了什么事似的,隨即近乎親切地笑了:“我到底有沒有義務,對一條蛆有問必答來著?”
林三酒泄了氣。
“噢,沒有。”
這幾個字迅速低沉陰冷下來,隨著他神色森森地一歪頭,林三酒有點兒明白為什么十二界的人都管他叫瘋狗了——“在洪流效果消失以前,你們給我把我要的答案給我從他們身上擠出來。”
波西米亞拼命地點起頭來:“謝謝大人給的第二次機會。”
他要什么答案來著?
老年林三酒愣了愣,這才想起來他是想知道為什么進化者們皈依之后不再傳送了。她看了一眼不遠處還活著的人——嬰兒自然是沒有用處的,那么她們只能試圖把那幾個同樣衰老得奄奄一息的人弄醒了。
“那么你呢?”她還沒忘用氣聲問道,“你要拿蟻后怎么樣?”
人偶師轉過身,對她聽而不聞。
執著,是林三酒這個人最大的特色,即使到了她老得說不動話的時候,她也能一連把同一個問題問上十遍——人偶師終于被她惹得不耐煩了,驀地一轉身,低聲喝道:“閉嘴!”
頓了頓,他抬起手,輕輕一轉手指,在蟻后高隆得如同小山般的腹部上打了個圈:“…大巫女要的是‘由大及小’。我想它的肚子里,八成裝著不少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