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將黑布披上,在頸間系上了一條帶子的時候,林三酒這才發覺自己的指尖正在輕輕地顫抖。
即使已經用水徹底地洗過了好幾遍,但指甲縫隙、甲溝處,仍然粘著隱隱約約的深色血跡——那種黏黏膩膩的觸感,就像是通過手指、糊在了心臟上一樣。
她覺得她永遠也忘不掉將手指深深插進斷肢里時的觸感了。
隨著清久留倒空了手里的桶,空氣中汽油的味道一下子濃重起來,幾乎能在舌頭上嘗到那種刺鼻的味道似的。被澆濕了的小橙人頭,仍然維持著她死之前的那個表情,雙眼瞪大了,不可思議地盯著夜空。
…相比個頭嬌小的小橙,還是慶慶一米六幾的身體更適合用來做“框架”;這樣一來,就多了一個人頭和好些用不上的身體部件。
清久留低下頭,一手防著風,一手“咔噠咔噠”地打著火機;等那截短短的煙頭好不容易才在夜色里亮了起來后,他緩緩地吐出了一口白煙。
“準備好了?”
呼了口氣,林三酒點點頭。
煙頭輕輕地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正好落在了一只右手的掌心里。明亮的橙紅色很快就跳躍了起來,一開始就像是小小的試探;隨即越來越亮、越來越烈、越來越熱的火光,就灼人地映紅了二人的面頰。
“走吧。”
林三酒轉過身,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尸體上。
看起來是慶慶的身體,但此時的高度卻與林三酒相仿了。她雙目緊閉,淚水早就干了,留下了滿臉的淚痕;如果挽起尸體的衣服。就會發現底下的皮膚布滿了觸目驚心的粗大縫線——縫得非常拙劣外行,但總算是將尸體完整地湊在了一起。
小橙和慶慶的膚色不同,骨架大小、肢體粗細也都不一樣,在決定哪個部分應該和哪個部分相連的時候,是花了二人最多時間的。按照慶慶的要求,即使有點不對稱,他們還是將小橙和她的胸腔連在了一起;不過在縫完了以后。用新衣服一罩。卻也看不出來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給尸體的頸間纏上了一條繃帶以后,林三酒看了看慶慶的臉,將這具不知屬于誰的尸體給卡片化了 鑒寶神話。
雖然過程有些血腥。但不得不說,這個辦法幾乎是眼下唯一的出路:近一米八的女性已經非常難找,何況是一具這樣的尸體。
在沉默中,二人再次朝西邊出發了。
走了還不到半個小時。剛才那個冷靜的清久留就像是日光下的冰淇淋一樣化掉了,露出了底下樹懶似的原形:“…那簽證官是想讓我們西天取經?也不知道還要走多遠…要不你背我一會兒吧?”
林三酒看了他一眼——背他當然不可能。
“一找到簽證官。我就把床墊叫出來。”她向清久留保證道。
意老師在她的腦海里嗤地一聲笑了——不知怎么,一股古怪復雜、連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情緒,突然再次淹沒了林三酒。
甩了甩頭,她暫時壓下了那股莫名的情緒。想起了自己的意識力學堂。她的心思全被小橙這件事給擾亂了,差點兒就忘了她剛剛升級到了中學階段;不過想了想,她還是沒有朝意老師發問——等找到了季山青、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再仔細研究自己的新能力好了。
沒想到,二人這一走。就一直走到了天色即亮的時候。
布滿了青藤、殘敗灰黑的高樓樓群,隨著他們的步伐而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矮;就像是一條逐漸走低的線一樣,市中心區顯然已經被二人給遠遠地拋在了身后。從殘留著的路標來看,再走一會兒,他們就要徹底離開這個城市了——然而不管怎么找,他們也沒有看見這一路上哪里有一片湖。
“奇怪了,”林三酒皺著眉頭,轉了一圈,不知是哪兒出了錯:“…太陽在我們的背后,這個方向確實是西邊啊。簽證官沒道理跑到荒郊野外去扎營,再回市中心留下訊息…”
清久留早就指望不上了——他聲稱自己的身體與走路這件事不兼容,林三酒才一停下腳,他立刻抱著酒瓶像軟泥一樣滑到了地上;沒過一會兒工夫,就醉醺醺地閉上了眼睛,看起來對尋找簽證官這件事沒有絲毫興趣。
如果小橙沒有把那兩條訊息摧毀,或許她還會知道哪兒出了錯——
這個念頭剛從林三酒腦海中浮起來,她頓時愣了一下。
不對啊?
“怎么了?”意老師輕輕問了一聲。
林三酒一時沒答,只是忙走到清久留身邊將他搖醒了,讓他也一起聽著:“…咱們這一路走來,連一個新的訊息也沒瞧見,你不覺得有些古怪么?”
清久留顯然還沉醉在酒精的效力中,眼皮眼看又要緩緩合攏。
“簽證官是希望大家都去找他的,那么按理說,越靠近他的所在之處,留下的引路信息應該就會越多才對。”林三酒說到這兒嘆了口氣,“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臉,將后者拍醒了些:“…現在咱們一條新訊息也沒瞧見,只能說明簽證官壓根沒有來過這兒,我們走錯路了。”
“那…西字怎么解釋?”清久留一邊打了個哈欠,一邊問道。
“我們一直以為簽證官是在西邊,可能是在一片湖的附近。”林三酒加快了語速,“但轉頭一想,墻都碎了,字的順序也亂了,說不定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如果西和湖二字是連在一起的話呢?那不就成了一個地名了!”
清久留抹掉了眼角的淚珠,抬起了頭:“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而且,看見你這么有精神,我也很替你開心,但是你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
“…我不關心[穿越]時空的驚喜。”他十分誠懇地說道。
腦海里的意老師頓時又笑了一聲。
林三酒被他堵得一翻眼睛。干脆一把拎起了清久留,找了一輛還能發動起來的車,在他的一句一句抱怨聲里將他塞了進去;現在已經不必擔心錯過引路信息了,開車就成了節省體力的最好辦法——“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她隔著玻璃窗對清久留說了一句:“我們現在回去。”
老實說,本來就是一個新手,加上好幾年沒有摸過方向盤。林三酒的開車技術實在算不上好;但是現在反正沒有了交規。也沒有了其他車輛,她開得就十分肆無忌憚,好幾次為了抄近路。還干脆將車開上了人行道。
清久留被她顛得渾身難受,剛抬起頭想開口說點什么,卻不由微微一驚;喊了一聲“有人!”,他忙一把握住了方向盤。向另一邊一打——在尖利得刺耳的剎車聲中,這輛小面包車斜斜地沖了出去。終于在即將碰上前方那人之前停住了。
擋風玻璃與那個陌生人的肩膀之間,大概只有一拳的距離。
雖然明知道對方大概也是一個進化者,不會被一輛車撞死;但林三酒還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氣,開門下了車。
她牢記自己現在是一副男人模樣。因此沒有貿然出聲;只是再一抬頭,她就不由有些怔住了。
從另一邊探出頭的清久留,目光一落到了那人身上。也忽然難得地安靜了下來。
…林三酒見的人也算多了,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
“看著點兒路。”
那女人輕輕地勾起了唇角。嫣然鮮紅的嘴唇如同一道流動的魅影。一綹卷曲的金發滑下了她的額頭,她看了看林三酒二人,這才微微揚起下巴,聲音沙啞,又仿佛溫柔地道:“…我不會生氣,但別人可就未必了。”
“啊,抱、抱歉。”林三酒有點兒結巴地應了一聲——她完全忘記了自己還是男人的外表,目光一時之間根本沒法從這個女人身上轉開。
…她好像上了年紀。
在她轉過頭的時候,林三酒能清楚地看見她脖子上已經松弛下來所形成的紋路;仔細一看,她的臉上也早泛起了細紋。然而當她伸出那只戴著鉆戒的手,用無名指朝清久留點了點的時候,所謂的年齡便忽然在她面前消散了:“…來,給我一支煙。”
清久留甚至根本沒問她是怎么知道的,小心地將煙遞了過去,又給她打著了火。
那個女人抬起下巴,輕輕地吐了一口煙。
她明明什么話也沒說,什么特殊的事也沒做——可是林三酒卻轉不開目光,只能這樣迷醉般地望著她。她舉手投足間仿佛都帶著一種光暈,如同一瓶年份已久、入口流暢優雅的葡萄酒,在水晶燈光下閃爍出的成熟酒紅。
理了一下自己卷曲的短短金發,這個陌生的女人忽然莫名地笑了一下。
“你,”她的指間里還夾著香煙,朝林三酒點了點,“我希望你能站遠一點。我離開的方向在你身后。”
無可否認,這是一句非常無禮的話——然而她那種優雅從容的氣度,卻令林三酒根本生不起來氣;她甚至覺得自己沒有及時地挪開,反而太過失禮了。
看著林三酒退向了一邊,那女人微微一笑,邁出了一步。
甚至連她高挑瘦削的腳背,仿佛都足以叫人一直呆呆地看下去——直到她精致纖細的高跟鞋在地面上磕出了輕輕的一聲;這個時候,林三酒才發現她身后原來還拖著一只大布口袋重生多財多遇。
“別介意,親愛的,”她回過頭,在溫柔得同夢一樣的金發中回頭朝林三酒露出了一個笑。“我想你是個好孩子,不過我還是不希望與你靠得太近。”
林三酒根本沒有聽懂——她猶豫了一下,指著那只大布口袋說道:“…你需要幫忙嗎?”
“不了,”她轉過頭,在高跟鞋逐漸遠去的輕響里,聲音如同繞梁音樂一樣飄散在空氣里:“….”
一直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林三酒這才微微地吐了口氣,轉過眼睛。
清久留也正望著她,二人彼此好像都有點茫然回不過神;過了幾秒,清久留才嘆息著似的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這么有魅力的女人。”
林三酒心有戚戚地點了點頭。
跟那個女人一比,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男的。
不過不管怎么說,這畢竟也只是一個小插曲而已,二人很快就返回了車上——只是這一次,清久留寧可自己酒后駕駛,也不讓林三酒再開車了。
就這樣又往前開了一會兒,簽證官留下的訊息果然越來越多——正如林三酒推測的那樣,簽證官其實正在一個叫做“西湖餐廳”的地方,而不是在西邊;順著對方一路留下的訊息,很快二人就找到了這一家帶著一片小型人工湖的餐廳。
“應該就在這兒,”林三酒四下看了看,皺起了眉頭:“…但是這附近怎么一個人也沒有?”
不管在哪個世界,簽證官身邊總是圍著無數進化者的。
只是清久留關心的重點可不在這個上面。
“這家店一看就高端,應該有幾瓶好酒。”他跳下車,頭一次如此積極主動地當先一步,挽起餐廳門口已經被血跡染得發了黑的麻布門簾就走了進去。
林三酒跟了上去,剛要說話,一抬頭,立馬硬生生地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你們兩個傻瓜也找到這兒來了啊?”
刺圖大喇喇地站在餐廳中央,抬眼看見二人的時候,好像并不很驚訝。
“你?”清久留懶洋洋地拖著腳步走近了,“你怎么在這兒?”
刺圖嘆了口氣,一雙瑩黃色的蛇瞳里滿是無奈。
“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的語氣幾乎稱得上是憂傷了,“…為什么我這一次找的候選人,一個比一個笨呢?”
林三酒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明明他不是簽證官,非要裝成簽證官的樣子…說這樣可以吸引到試煉目標。”刺圖憂愁地說道,“…結果這下可好,目標沒吸引到,被他騙過的進化者卻找上了門,一個布口袋就把他給裝走了。唉,這活不活死不死的,身為考官我到底應該怎么辦…”
布口袋。
林三酒只覺自己眼前暈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