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是個很方便的手段。
在那個一臉疲態的年輕人眼里,飛船貨艙里大概一切都還好好的,既沒有被骨翼切斷的鋼架,也沒有被戰斗撞擊得坑坑洼洼的地板。因此他連眼皮也沒抬一下,在所有的乘客都陸續步出了飛船以后,“砰”一聲關上了艙門。
下一秒,如同廣場一般大小的飛船發出了一聲雷霆似的轟鳴,猛烈氣流急噴而出,盤旋著將它托了起來。花了好幾分鐘的功夫,飛船才漸漸地在視野里變小了。
當它的痕跡徹底從天空中消失時,被氣流掀起來的海浪這才咆哮著砸回了海里——近萬噸的海水在空中凝成一個高墻后,又以驚人的速度緊緊貼著峭壁摔了下去,砸得海平面都震了幾震。即使這個小型的海嘯并沒有碰著礁崖,但仍然氣勢磅礴地瞬間沖透、打濕了礁崖上的一切——當然也包括林三酒和對面一群“乘客”。
大概那個年輕人認為,反正整個礁崖都要被沖濕的,自然也就沒必要提醒他們小心海水了。
即使身上的衣服一瞬間濕透了,皮膚上也還殘留著被海水打過后的隱隱疼痛,但一把抹掉了臉上的水以后,林三酒還是感到略略安慰了一些。
…至少,她和這群生物被無盡的海洋從人世間隔離開了。
“這兒就是中轉站嗎?”沃德——林三酒習慣性地想到了這個名字——眺目四望了一圈,語氣說不上來是贊賞還是諷刺:“…別看模樣亂七八糟。這個世界還挺井井有條的。”
林三酒抿著嘴唇,沒說話也沒動。
多看一眼“沃德”的笑容,都會令她感到難受。
在短短不到一分鐘的相處后,她作為一個人類的直覺,已經敏感地令她意識到靈魂女王根本不理解人類笑容的含義。
它一直在笑。
當笑容在急雨一般的海水里被浸透,卻仍然一動未動的時候,那種溫暖開朗的意味也漸漸變成了涼涼的詭異。
“原來你們不喜歡臉上有水,”靈魂女王觀察著林三酒,下結論似的說了一句,嘴角仍然高高揚起。隨著它抬起手。它身后的一群靈魂都紛紛跟著把水從臉上抹掉了。
…它們學習人類干什么?
壓下心里的不適。林三酒飛快地掃了一眼周圍的環境。這塊當成轉乘點的礁崖面積不大,巖石高低不平,幾叢暗綠的草從巖石縫隙間鉆了出來。在礁崖遠遠的另一頭,立著一間小小的木制房屋。不知是作什么用的。由于長年潮濕的空氣。木頭上早已長出了片片霉斑和層層蘑菇。
她盡可能地將看見的東西都牢牢記在了腦子里——借助意識力,她知道自己此刻現在看到的都是現實;再過一會兒,可就不好說了。
畢竟對手是一族的女王…林三酒可不認為它和AYU的戰力在同一水平上。
靈魂女王似乎并不急著要穿上林三酒——事實上。它對這件“皮衣”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興趣。
“自從紅鸚鵡螺被擊沉以后,我們就一直在沉睡休整,”靈魂女王歪頭看了看林三酒身后的骨翼,突然說道:“…不過這么久以來,我也是頭一回看見有人類能自主改變外形,在自己身上生長出威力這么大的武器。你是個成長型,又擁有可變基因…”
可變基因——林三酒想不到靈魂女王在短短幾分鐘后所下的判斷,竟然能夠如此精準。
對方臉上的笑容雖然沒有變,但聲音卻忽然顫了顫,似乎十分興奮。“…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等我吸食掉你的內部以后,或許可以用你形成骨翼一樣的方法,來塑造出我們靈魂一族的生殖系統…啊,這件尸囊真是太完美了。”
它說完后頓了一頓,隨即它身后的AYU仿佛忽然聽見了什么似的,隨即低了低頭:“…謝謝王的夸獎。”
與其說靈魂女王是在和林三酒交談,不如說更像在自言自語;即使沒有來自林三酒的回應,它也毫不介意。“更何況,你自從來了這個世界,就一直在跟我們靈魂一族打交道…拿你們的話來說,這應該就叫緣分吧。”
“等等,你怎么——”林三酒一凜。
“你是想問你上船前經歷的到底是怎么回事?還是想問我為什么會知道?”靈魂女王透過沃德的眼睛看著她。
“兩者都有。”
“噢,原來你還沒明白。騙走你一本書的,就是我族內的一個靈魂;收集人類手上有威力的道具,是我給它的任務。只不過那本書也有點奇怪,居然自動發動了,逼得它從皮囊里逃了出來…后來你又遇上了那個叫薩杰的孩子。”
不知為什么,靈魂女王說到這兒的時候忽略了細節,反而帶著它一成不變的笑容掃了一眼站在它身后的同族——除了一個半融化似的紅發老杰克,其余的靈魂看起來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一群人類了。
“至于我為什么會知道…因為我是女王。我族內每一個靈魂的位置,狀態,生死…我通通都知道。”靈魂女王笑著說。
說時遲那時快,在它最后一個字剛剛落下的同時,一個影子猛然從靈魂女王身后躍向了另一邊,動作之快,令身上綠色的裙擺在風中呼呼作響——一個呼吸里,另兩條黑影也猛然撲向了第一個影子,瞬間淹沒了那一抹綠。
當林三酒看見其中一個影子正是形狀詭異的“紅發老杰克”時,她的身體比大腦更先一步意識到了眼下的狀況。肌肉由于激動而顫栗起來,她腳下一蹬,伏腰的同時骨翼已經借勢急撲向前方。在靈魂女王有所動作之前,骨刀的尖刺已經扎透了紅發老杰克的下巴——
一聲尖嘶,一個大了一圈、四肢短小的肉塊從紅發老杰克的尸囊里掙脫了出來,一頭奔進了AYU的懷里;還掛著尸體,骨刺順勢一擺,就把另一個黑影也遠遠地擊了出去,似乎是無名男子。
雖然在轉瞬之間連退二人,但此時靈魂女王的攻勢也跟到了腳邊——林三酒倉促間在空中一個滾翻,手臂一卷,兩只骨翼徹底地橫向展開。這才有幾分狼狽地向后摔在了濕漉漉的巖石上;不過。她剛才一擊的目的也終于達到了。
張華碧在她懷里狠狠地喘了一口氣,這才發出了僥幸余生后的一聲“啊”。
“嚇、嚇死我了,原來,它知道…”她露在裙子外頭的皮膚異樣地蒼白。沒有半分血色。溫度也跟看起來一樣冷。但是當林三酒狐疑地一把按住她的手腕時。那有力的脈搏已經說明了一切。
原本粉紅色的唇膏被海水沖掉了,露出了底下的鐵青。不知因為冷還是因為驚恐,她渾身都在發抖。
“你沒死!”林三酒一顆心都砰砰跳了兩下。“怎么回事,你為什么不救——”
“我差點兒也死了!”張華碧猛然抬高嗓門吼了一句,隨后仿佛全身的力氣都隨之跑光了,聲氣又軟弱了下來。她朝林三酒擺擺手道:“…我回R區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我還以為裝成它們的樣子就能蒙混過關,但…”
“但沒想到我一直都知道?”靈魂女王緩緩地走了過來——直到這時,林三酒才看清楚剛才從身后襲擊她的是什么。
是礁崖。
好像不滿意這一群訪客似的,她剛才所在之處的一整片巖石,都被擠壓著掀了起來,又重重砸向了底下的裂縫。假如林三酒的動作慢了那么幾毫秒,她和張華碧此時恐怕都已經被巖石砸得變形了——當然,變了形也是不妨礙靈魂女王穿上她的。
“你挺精明,運氣也不錯,”靈魂女王表揚似的對張華碧點點頭,“你殺死那一個本來應該穿上你的靈魂時,正好我當時顧不上你。后來一想,這樣也挺有意思…再說,聰明一點的尸囊總是要比蠢的好用一點——仔細想想,這一點真奇怪。畢竟連大腦都已經被吸食了,你會以為都是一層皮,不應該有區別呢。”
林三酒瞬間明白了。
假如張華碧在飛船上鬧出什么動靜,引來了更多的人類,多少都是個麻煩;所以它故意讓她以為自己蒙混成功了,引著她下了飛船,又想讓“紅發老杰克”尸囊里的靈魂吸食掉她——
她的目光落向了AYU懷里那個形狀惡心的東西上。
或許是因為靈魂的外形,她雖然早就意識到了這是一個高等智慧的種族,但始終沒有真正將它放在心上——直到現在,林三酒才深刻地體會到,這個種族的頭腦并不遜于人類。
冰涼的手指抓住了林三酒的手肘,張華碧發慌的聲音響了起來:“…咱們現在怎么辦?”
“我建議你們不要掙扎了。”靈魂女王的笑容好像是雕刻進肌肉里了似的。隨著它舉起了一只手,一波浪潮猛然從礁崖峭壁邊揚了起來,裹著巨大水勢轟然沖向了林三酒,登時將猝不及防的二人給打得坐在了地上——然而巨浪卻仿佛長了眼睛似的,從靈魂女王的身邊繞了開來,只濺濕了沃德的褲腳。
“我與我的族人不同。它們只能制造出幻象,我卻能制造出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