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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酒道大宗師】

  大都皇宮,外朝正殿大明殿。

  十一月的大都已入冬,殿以黃皮為壁幛,黑貂皮為座褥,每一廓柱之下,皆置一炭爐。整個大殿足有二十八鼎炭爐,爐火熊熊,一殿如春。此外,殿內最醒目的,是三件事物。

  一是高一丈七尺,燈架純用黃金制成的這時代最先進的計時器——七寶燈漏。此物以流水為動力,其梁兩端飾以龍首,通過其張吻轉目之速度,可以觀察燈內平水流動之緩急。中梁上飾有戲珠二龍,隨珠俯仰,據此可以觀察準水是否流動均調。燈漏內分四層:上層環布四神;次為龍虎烏龜之象,依時辰跳躍;又次周分一百刻度,列十二手棒時辰牌之神象,屆時捧牌以出,另一木偶手指刻度;再次為執鐘、鼓、鉦、鐃四木偶人,依不同時辰發出不同音響,當真舉世罕有。

  這集精密儀器和珍貴藝術品大成的七寶燈漏,制造者,便是著名科學家郭守敬。

  如果說七寶燈漏代表著蒙元對先進科技的銳意進取,那么,另一件事物則透露出這個民族蠻氣未脫的秉性。

  在大明殿中,設置著一座巨型木質銀裹漆甕,同樣高一丈七尺,寬達一丈二,重逾萬斤,憾人心神。不知道的人,第一眼看去,多半會以為這是個代表皇權正統的巨鼎。然而,它真正的作用卻令人噴飯——這就是個酒甕,可貯酒五十余石,裝滿一次,足夠這滿朝文武醉上一天。

  雖說代表中原王朝正統的鼎,最初的用途也是食器,用來盛肉的,但當鼎這種東西放在皇宮大殿這樣的場合里時,誰會腦抽往里放肉?而蒙元安放了個類似大鼎一樣的東東,卻實實在在用來盛酒,實在不知說他們是真性情呢,還是未脫野蠻…可是說上下幾千年王朝更迭里,算是獨一份了。

  一方面對科技銳意進取,一方面又野蠻嗜血,蒙元王朝,就是這樣一個怪異的矛盾體。

  此刻,大殿正中,山字形玲瓏金紅屏臺上,一座寶光四射、流光溢彩的七寶云龍御榻上,那胖大如肉山似地大元皇帝忽必烈,與他一手建立的王朝一樣,同樣也是一個難解的矛盾體。

  作為一個馬上皇帝,以一國之力,力抗三大汗國,更力壓南宋,確確實實有過人的文治武功。然而,這樣一個前期還算得上是英明神武的開國皇帝,在進入后期之后,卻急劇下滑,成了個酒鬼。

  察必皇后死了,中年喪妻的忽必烈開始大肆飲酒;真金太子死了,晚年喪子的忽必烈開始酗酒;如今,他的左膀右肩伯顏死了,再無人可分憂的忽必烈,已經被漫天憂愁壓得杯不離手。

  如今百官上朝次數是越來越少,而那大酒甕所貯之酒,卻也一樣越來越少,平均一個半月補充一次…忽必烈,這位薛禪汗、儒教大宗師,快混成“酒道大宗師”了。

  然而,既便如此,其數十年積威尚在,早期打拼的底蘊猶在,哪怕再不理朝政,只要那七寶云龍御榻上還坐著那個胖大的身形,整個王朝依然會如常運轉。或許日久天長會慢慢走向頹勢,但至少不是一朝之事了。

  “砰!”斗大的銀花嵌金絲碗從七寶云龍御榻滾落到鋪著白貂絨毯的丹坍下。

  御榻上忽必烈胖大的身形動了一下,仿佛從夢中驚醒,嘟囔道:“酒…打酒!”

  酒甕邊的幾個宮女頓時忙開,一人急趨俯身拾起銀碗,回到酒甕前,另一人則攀階而上,持玉柄長勺從巨大的酒甕里舀出滿滿一勺酒,正好裝滿一碗。那宮女小心翼翼將酒碗呈上陛階,由一宦官接過,諂媚呈給忽必烈。

  忽必烈歪坐在七寶云龍御榻上,面如燒炭,滿身酒氣,在伸手取銀碗時,醉眼正落到看了一半的奏疏上其中一行,“…宋主詔命文天祥為臨安知府,主持重建事宜…”

  “文天祥!”忽必烈腮邦子鼓起條棱,銀碗觸唇的一刻,猛地一頓,似是想起什么,盯著那奉酒的宮女,倏地暴喝,“朕記得你,你是文逆的女兒!”

  那宮女嚇得渾身發顫,噗嗵跪地:“大汗…奴婢…不、不是啊!”

  忽必烈怒哼:“嗯,還敢否認?真當朕醉了不成!”

  那宮女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只有眼里露出驚駭哀求之色。

  一旁的宦官戰戰兢兢道:“大汗,宮使里是有個文天祥之女,不過不在這里,在北廡廷春宮侍駕。”

  忽必烈聞言,眼睛死死盯了奏疏上的那個名字一眼,舉起銀碗仰脖一飲而盡,任由酒漬溢出,順著濃密的胡子流淌沾濕五爪金龍袍。

  砰!銀碗重重扔下丹坍,忽必烈森然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響起:“宣文逆之女入殿,為朕侍酒。”

  一刻時后,一個面色蒼白卻不失秀美的宮裝少女出現在殿門外,夕陽把她纖細的身影拉長,一直投影到丹坍之下。

  文環娘。

  在一道道或憐憫或輕蔑或惡意滿滿的目光環注下,環娘強抑緊張,先向御榻上的人施了一禮,然后默默接過銀碗。

  在環娘雙手接過銀碗的一刻,幾乎所有目光都收回,不敢再看,唯有兩道惡狼一樣的兇光,肆無忌憚地上下掃描,更似要穿透她的身軀一般。

  酒水注入銀碗,環娘開始還能穩定,但那種如芒在背之感,令她心越來越慌,手越來越抖,抖得酒水都溢出了。

  一勺傾盡,本應恰好盛滿一碗,而此時,銀碗里的酒,只得大半,其余全灑在地毯上。

  執長勺的宮女呆住,不知是該添加好還是不添加,一時不知所措。

  環娘雙膝跪地,顫聲道:“奴婢…罪該萬死…”

  忽必烈帶著酒氣的聲音傳來:“喝下去,免你千死。然后照這個量來十次,就算免你‘萬死’了。”

  環娘呆住,盯著銀碗里的酒,抖得更厲害了。

  眼見環娘遲遲不動,忽必烈眼角一抽,一直觀顏察色的侍宦立即大喝:“大汗賜酒,天大福份。文環娘,還不快快喝下!”

  環娘快哭了,不斷搖頭:“環娘,不、不能喝酒…”

  忽必烈把奏疏一合,冷然道:“喝下去,或者,領十鞭…選一個。”

  環娘死死咬住嘴唇,幾乎咬出血,緩緩卻堅定地把銀碗放在黑漆托盤上。

  那侍宦大怒,戟指斷喝:“大膽!小小賤婢,竟敢忤逆悖上!拉下去,鞭死…”

  “有其父必有其女啊!”忽必烈眼里閃過一道異芒,似乎發現了什么有趣的事,截斷侍宦的話頭,淡淡道,“領完鞭刑之后,明日,繼續侍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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