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鼓山下,一支騎隊卷起漫天煙塵,滾滾而來。鐵蹄重重敲打在堅硬的泥面上,整個地面都在震動。
在騎隊前方里許處,一隊持梭槍的畬兵一字排開,冷冷盯著裹著大團黃塵洶洶而來的騎影,不言不動,似有所恃。
騎隊沖近百丈時,明顯減速,又奔馳一段距離,一陣勒馬控韁呼喝聲過后,如雷的蹄聲漸漸平息,激揚翻滾的煙塵也慢慢消散。
“下馬。”
隨著一聲斷喝,馬上騎士齊刷刷甩鐙躍下。整整二十一人,人皆披重鎧,腰懸彎刀,馬鞍后搭兩側,長弓重箭,大斧長槍,套索大盾,一應俱全。就連戰馬都罩著防御弓箭的具裝,簡直武裝到了牙齒。
為首騎士一甩大麾,大步上前,同時用馬鞭頂開面甲,露出一張留著剛硬短髭的冷毅面孔:“某乃大元征南元帥府、征蠻先鋒官高興,奉伯顏丞相之令,特來與宋國文丞相和議。”
對面為首一名宋軍將領低聲問身旁一人:“認清楚了,可是高興?”
旁邊那人仔細辯認一番,點頭道:“是他,沒錯。”
“驗明正身,很好。”宋軍將領目中閃過一道精芒,按刀迎上,高聲道,“某乃侍衛親軍步軍司副指揮使鄭明綸,奉丞相之令,在此迎候元使。”
鄭明綸,原為侍衛親軍步軍司一名小校,在趙獵兵諫時曾立下功勛,遂得晉升,統領一營五百銳士,接替蘇景瞻鎮守昌化軍。在此其間,數次擊退元軍小股水師及山賊襲擾,展露頭角。
在擊破元軍第二次圍攻瓊州之役后,瓊州已牢掌握在宋軍手里,昌化軍的戰略地位逐漸降低,不再需要大量軍隊鎮守,鄭明綸便被調回,以功授侍衛親軍步軍司副指揮使。此次率一支精銳的百人火槍隊做為文天祥的親衛隊,隨其北上入閩,護衛其安全。
煙塵散盡,鄭明綸一眼看去,就見隨高興前來的二十衛士除下頭盔之后,有著很明顯的蒙古人特征。個個魁梧強壯、須發虬結、咬肌發達,脖子短而粗,泛著古銅色光澤,看上去如同鐵鑄銅澆一般,令人生出哪怕用盡力氣也擰不斷的無力感。
“強,很強,每一個都很難對付。”鄭明綸突然覺得肩上的擔子一下沉重起來,唯有按住腰后的槍套,心頭才踏實些——身為丞相的侍衛長,在出發北上之前,他獲準配發一把五四手槍及二十發子彈。是極少數不在武功隊及燕翎隊戰斗序列,而能獲準配發半自動槍械的宋軍將領。
“兵器馬匹留下,每人只準帶一把腰刀入寨。”鄭明綸深吸口氣,平靜心緒,大聲道,“同意的話,就請隨我上山。”
高興眼里掠過一抹譏誚之色,淡淡道:“煩請鄭副指揮使前頭引導。”
二十個蒙古衛士跟隨高興轟轟大步逼近,所散發出的那股子嗜血與兇戾的氣息,如同一群發現獵物的野獸,令那隊畬兵駭然變色,有人往后退有人不動,原本整齊的隊形頓時散亂。
能夠被畬軍首領們派下山迎接元使的畬兵,都稱得上精銳,個個身量高大,鎧甲鮮明,畢竟他們代表著畬軍的臉面。沒想到一對上這群元軍衛士,竟如此不堪——哪怕他們的人數比對方多將近兩倍!
然而這并沒有什么好苛責的,因為他們面對的,是蒙元最強兵種——怯薛軍。
高興出贛州時,就曾向伯顏獻計。閩南畬軍勢大,如果正面進攻,想要短時間內肅清很難。戰事拖久了,局面會更惡化,不但漳州不保,三個月內滅宋軍主力的計劃也將成為泡影。
高興提出一個大膽的計劃——火中取栗。
伯顏聽后,不禁感嘆道“真拔都魯也”。隨后親自從怯薛軍里挑選了十名禿魯花(質子)、十名云都赤(帶刀者),交給高興帶領,以助其成事。
當初伯顏奉命南征時,曾向忽必烈討要一支怯薛軍。忽必烈也很痛快地把一支由火兒赤(箭筒士),云都赤(帶刀者),禿魯花(質子)所組成的怯薛萬人隊拔給伯顏。
這支怯薛軍可不是宮里那些普通的怯薛,而是真正從蒙古各部層層精選出來的百戰之士,以及從各那顏、宗王、勛貴、將臣府中送來的從小經過嚴格訓練的出色子弟(質子)。即使比不上成吉思汗年代那支爬冰臥雪、茹毛飲血、打遍亞歐、戰力無雙的怯薛萬人隊,也絕對是這個時代最精銳的戰士之一。
此時伯顏交給高興的二十悍士正是來自這樣一支野獸般兇猛的怯薛軍,而且皆為牌子頭一級的悍勇之士。真正能以一擋十,二十人足匹敵二百銳士。
這,就是高興此行的底牌。
轟轟轟轟,二十一人整齊如一,如同移動的鐵墻般逼近至鄭明綸面前十步,方才停下腳步。
鄭明綸寸步不移,面色如常,雙目鋒芒畢露,只有握槍把的手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蒼白。待高興及怯薛衛近前,鄭明綸才做了個肅手延請的動作,然后轉身當先而行。
待這些鐵甲怯薛轟轟從面前走過遠去之后,那些畬兵才長吁口氣,驚疑不定——這些鐵甲衛士究竟是何來路,居然這么強?!
銅鼓寨寨門大開,從大門直到寨堂前的階下,長近百丈,立著兩排持長槍的披甲畬兵,足足三百之多。六百多只眼睛瞪著從中經過的元使一行,自有一番氣勢。雖然兇悍氣息不如怯薛衛,但勝在人多,以多壓少,倒也能勉強抗衡。
其實以陳吊眼、黃華等人的意思,是要擺幾個諸如刀門陣、槍林陣、火圈陣之類的給元使一行來個下馬威。不過卻被文天祥否決了——這樣一搞,他堂堂一國丞相豈不是成了山大王了?
來到寨堂前,鄭明綸停下腳步,回首道:“元使請。”目光卻盯著那二十個怯薛衛。
高興明白他的意思,抬抬手:“你們在堂前等候。”說完登上石階,進入寨堂。
大堂十分寬敞,擠百十人不在話下,不過此時兩邊座椅只有寥寥十余人,而正中那張寬大錦繡座椅卻是空空如也。
高興一踏進大堂,十余雙銳利的眼神齊刷刷如劍刺來。
高興則死死盯著正中那空空的座椅,臉色一沉,很不高興:“某奉伯顏丞相之令而來,文丞相何不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