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步下坍犀,繞著這件器物轉了一圈,還饒有興味屈指彈了彈身管,聽那略帶沉悶的嗡嗡聲,撫著卷須問“這器物叫什么?怎么使用?威力如何?”
布伯依然保持伏丟姿勢,恭敬回答“回大汗的話,此器物上月剛剛造出,尚未命名,臣請大汗賜名。”
忽必烈濃眉一挑“嗯…據桑哥說,這器物也能以火藥擊發鉛子碎石?”
“正是。”
“以銅鑄造,其形如銃,噴火發石——就叫銅火銃吧。”
殿上諸臣齊贊道“不愧是大汗,好名稱!”
忽必烈這位“儒教大宗師”其實沒什么才情,史冊記載里發布的圣旨都是一口大白話,想指望他起個威風拽逼的名字是不可能了,不過倒還算是貼切。
忽必烈心情大好,笑容滿面“布伯平身,為朕介紹一下這銅火銃的功用。”
“謝大汗。”布伯眼見研究成果得到肯定,歡喜起身,指著銅火銃各部位一一介紹“大汗、丞相、諸位那顏(大人)請看,這碗狀口沿是銃口,這身管部分是銃膛,這球狀鼓起是藥室,最后合攏的是尾銎。發射前,先把鉛子碎石倒入銃口,填滿銃膛,然后在藥室內倒上少許引藥,使用時用燒紅的鐵扦伸進這孔洞…”
布伯一臉得意用食指朝球形藥室上的孔洞戳了戳,嘴里嘣出個擬聲詞“嘭!”
這時一個粗豪聲音響起“照布伯萬戶所說,這銅火銃發射方式與宋人的火槍倒是頗為相似。”
殿上諸臣都看過李恒奏疏附上的槍形,有的還看過李恒派人送上京的火槍實物,此刻一聽,果然如此。
忽必烈微微頷首“唆都說得不錯。嘿嘿,論軍器研發,我大元遠超宋人,就算宋人先行一步,我們也能后來居上。”
唆都笑道“狼不與兔子比速度,但有需要,隨時能追上并咬死兔子。”
唆都是元朝滅宋急先鋒,生性勇悍,作戰常登,以怯薛出身,積功升福建道宣慰使,行征南元帥府事,連下福州等地,進參知政事、左丞,行省事于泉州。一面追剿行朝,一面負責遣使招諭南海諸國。
從唆都的任職可以看出,此人正負責征南事宜,如果不是忽必烈對他另有安排,也就是輔佐九皇子鎮南王脫歡鎮守安南、占城,那么征伐行朝、攻打瓊州的重任必定落在他頭上。如此,被火炮轟死的就不是張弘范而是他唆都了。
也正因為唆都及其所部重兵被調離開泉州,許夫人、陳吊眼等才趁機兵圍泉州,打得蒲壽庚叫苦不迭。幸得元高郵路副總管高興率兵來援,這才得免。
此次唆都之所以從萬里之遙的安南趕赴大都,正是受忽必烈傳召,面慰其功,將遣之攻宋。唆都到得晚,前幾日剛看過火槍實物,印象深刻,一聽布伯對銅火銃的解說,不由得將其與火槍對比,發現二者擊發原理驚人相似。
唆都的話引得一干蒙元大臣共鳴叫好,紛紛請忽必烈下令當眾測試。
忽必烈也想看看這新式火器威力如何,當即應允。于是一干蒙元大臣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忽必烈朝殿外走去。唯有丞相伯顏原地不動,皺眉不已,眼見君臣都快走出內殿了,微嘆口氣,只得跟上。
在宮城的郊祭壇廟西側,有一片廣闊的草坪。這是皇室演武場,忽必烈是馬上皇帝,喜弓馬圍獵,這片區域就是平日里怯薛衛們演練場所,忽必烈興致來時也會來玩上一把。在這里試驗火器倒也合宜。
在一眾君臣注目下,布伯紅光滿面,親自動手裝填鉛子碎石,估算再三,放入適量引藥,最后接過隨從遞來的火扦。心情激動之下,手微微發抖。
這時開始安放靶子。
忽必烈與唆都、桑哥等大臣看那平時用作箭靶的靶子,倒也滿意,待怯薛們按照布伯的要求將三個靶子放置在火銃前十丈時,忽必烈濃眉微不可察地抖動了一下。
一直注意忽必烈神情的伯顏心下搖頭,再看看個個表情興奮的大臣,都不知說什么好了。
“大汗…”布伯看向忽必烈,得到肯首后,猛地將火扦往藥室孔洞一插。
嗞!火光一閃,青煙冒出。
轟!一聲悶響,大股濃煙夾著碎石鉛子噴射而出,噼里啪啦打在三個草靶上。打得草靶搖搖晃晃,草屑紛飛,看著聲勢煞是不小,只不過并沒有出現蒙元君臣們期待的草靶被一轟而斷或碎裂的場面。
看到這樣的成果,蒙元君臣大眼瞪小眼,場面詭異。原本滿面得瑟的布伯也隱覺不妙,只是不知哪里出了問題,心下惴惴不安。
忽必烈冷著臉,平靜道“給草靶罩上翎根甲,再試一炮。”
很快,又換上三個靶子,只不過這次都罩上了翎根甲,模擬了實戰防御。還算給了布伯面子,沒有把靶子后移。
這下,布伯開始流汗了。
其實這銅火銃研制出來后,布伯曾呈報樞密院,丞相兼同知樞密院事伯顏亦曾到軍匠萬戶府視察,當時就對銅火銃的威力表示失望。認為這樣的威力在守城戰時還可以,但野戰毫無作用。大元鐵騎縱橫天下,向來都是進攻進攻再進攻,何時需要窩著防守?
布伯雖然有點失望,但心里對丞相的評價還是認可的,所以也沒指望能因此得到大汗賞賜,但沒想到這武器竟讓大汗知曉,傳旨讓他帶炮入宮測試,喜出望外之余也難免惴惴。現在果然…
“哪個混蛋把萬戶府有銅火銃的消息泄露的。”布伯心里咬牙切齒,恨死這個不知名的多嘴家伙。
群臣里的桑哥眼皮子跳了跳,隱隱感覺今次馬屁拍得不是地方,里外不是人…
大汗有令,布伯再怎么發虛也只能老老實實用馬鬃刷把銃膛反復清刷好幾遍,確認沒有半點火藥渣或碎石屑殘留,才重新裝填。
火扦插下,轟地一震,亂石如蝗,打靶子上的翎根甲一陣劇晃,叮叮當當亂響。
很快,連靶子帶翎根甲呈送到忽必烈面前,甲片上倒是有明顯擊打痕跡,但這樣的痕跡比重箭遠射強不了多少,根本破不了甲。
這銅火銃說白了等于原始版虎蹲炮,威力大為縮水,實戰能力堪憂,別說比不得同類型火炮——宋軍的虎吼炮,就是比起百余年后的虎蹲炮也大為不如。
忽必烈面沉如水,逼視布伯“這就是你造出的銅火銃?看看李恒奏疏里寫的是什么‘一炮轟出,糜爛數里’、‘一槍擊發,百步命殞’,你居然只能轟射十丈!連甲都破不開!”
布伯冷汗直下“大汗,以小臣造砲十數年經驗看,天下豈有如此利器?這、這、這多半是塘報夸張…”
如果不是蒙元有不殺大匠的傳統,如果不是眼下用人之際,忽必烈宰了他的心都有了。
忽必烈也不多言,喝道“來人,上火槍!”
不多會,一個怯薛衛持火槍叩見。
火槍是當初李世安從羅甸蠻手里買來的次品,至于火槍使用不是什么難事,很容易就能刺探到。
怯薛衛缺乏訓練,操作不太熟練,不過好歹沒出什么差錯。他瞄準的靶子就是之前銅火統所用的草靶,而且還罩著翎根甲,距離同樣是十丈。
都不用取甲驗看,遠遠就能看到甲片碎裂四散。
許多大臣都是首次看到火槍之威,無不面露驚容。布伯更是瞪大眼。
忽必烈冷然道“再移十丈。”
第二槍,這回甲片沒碎,但明顯凹陷,如果人披甲中槍,那股震蕩力怕也要令人難受到吐血。
“再移十丈,去甲。”
砰!砰!
這次距離有些遠,怯薛衛脫靶一次,第二槍才擊中。
當草靶杵在布伯面前時,那足以戳時半個指節的槍眼幾乎亮瞎了布伯那雙灰褐眼珠。布伯眼睛鼓出,嘴唇顫抖,什么放都說不出,雙膝一軟,匍匐在忽必烈腳下。
所有蒙元大臣,都被這種武器的威力震住了,與之相比,那什么銅火銃算個屁啊!
一片壓抑中,傳來忽必烈暴吼“限軍匠萬戶府一個月內,把試制火槍擺放在朕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