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管城下,一座又一座龐大的軍營拔地而起,環繞著城池,以同心圓方向形成東西南北四個大型軍營,從那密密麻麻營隊認旗與帳篷上看,人數怕不下十萬之巨。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是一眼望不到邊。可以說,自瓊州開海以來,從未出現過如此之多的軍隊,哪怕是歷朝歷代所有駐島軍隊加一起都沒那么多。
白沙門外,那座中型海港正被擴建成大型海港,如蟻般的匠人役夫頂著烈日,一刻不停忙忙碌碌。海面上帆檣不絕,一艘接一艘商船、補給船,幾乎是首尾相連涌入海港,將大量物資源源不斷運進。
瓊管城上,立在譙樓圍欄前的兩人,正默默看著城下幾乎綿延到天際的軍營及海港里進進出出的船只。盡管兵強馬壯,糧草如山,但這支強大軍隊的兩位最高統帥,此刻的臉色都不好看,甚至可以說是凝重。
左邊一人,身著淡青圓領右衽常服,頭戴圓笠狀瓦楞帽,腰間懸一玉佩,此外別無裝飾。這樣簡單的服飾,配上他略帶病容的清俊的面容,儒雅的三綹長須,若在大街上看到,無論如何都不會令人聯想到此人會是名動天下的將帥,大都那位受長生天眷顧的薛禪汗麾下最鋒利的彎刀,曾得到“拔都魯”(勇士)稱號的——九拔都、蒙、漢軍都元帥張弘范。
“彎刀雖利,長弓雖勁,奈何鼠雀匿于山林,不知何時方能縛獻大汗…咳咳咳咳…”張弘范剛感嘆一句,就捂嘴咳嗽不止。厓山之戰后,他本已抱恙在身,返回大都將養,但隨著阿里海牙敗亡,因厓山之戰幾乎滅亡宋國而被目之為宋人克星的他被再度起用,統率十余萬蒙漢軍南下,對那垂死掙扎的殘宋行朝發起致命一擊。連日趕路及軍旅操勞,本已令他的病情更為加重,而最得他鐘愛的長子張珪之死,更使他的病情雪上加霜。他近段時間不止咳嗽,更出現了咯血,他有預感,也許這場大戰結束之日,就是他喪命之時——事實上在原本的歷史里,張弘范就是差不多在這個時間段病死。
“困獸猶斗罷了。囿于深山,無兵無糧,遁逃無望,就算山高林密,我看他們又能躲到幾時!”說話的人,就在張弘范身側,他的眉毛像兩把鐵刷子,眼神如刀,看人時像兩把剃刀在人身上來回刮,兩頰突出的顴骨,給人一種陰鷙的感覺。他負手站在那里,腰背微拱,眼睛瞇成一條線,就像一只發現腐肉、隨時要撲上去吞噬的兀鷲。
正是副元帥李恒。
這二位都是難兄難弟,同時失去兒子,對宋軍那是既有國仇,又是家恨,都抱定了不滅宋室誓不收兵之志。
張弘范看著城外遮天蔽日的幡旗,臉色深沉:“這個趙孟備很聰明,也很果斷,先棄雷州,再棄瓊管,更遁于深山。他這是在玩‘走’之計啊,而我們卻不得不奉陪…”
李恒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宋軍足足守了瓊管一個月才敗退,看似竭盡全力,最終不敵而敗退。而在張弘范、李恒這樣的百戰宿將眼里,宋軍守戰無論在兵力還是在抵抗上,都未盡全力。如果龍雀軍就是這樣的實力,那阿里海牙得低能到啥程度才被打得全軍覆滅?阿里海牙低能嗎?從江南到嶺南,那些死在他手下的無數宋軍將領怕是要紛紛從地下跳出來表示不服。
宋軍是主動撤退而不是敗退,這一點,張弘范與李恒都很清楚。很顯然,宋軍打的如意算盤是想跟他們耗下去。而對于張弘范、李恒而言,這場仗,他們耗不起。十萬大軍,哪怕干坐著不動,每日消耗錢糧都是一個可怕的數字。更可怕的是,這些補給都得從海上運來。這條運輸線并不穩定,一旦出現臺風暴雨,航運就得中斷,就連軍中囤糧都會遭受相當損失。
除此之外,張弘范還有一樣拖不起,那就是時間。他的時間不多了,再拖下去,趙獵會不會死不知道,他卻死定了!
李恒忽道:“不如讓我帶一支探馬赤軍進入黎母山…”
“不可。”張弘范搖頭否決,“彼欲我往,我豈可就彼?在有宋軍——確切的說,在有趙孟備的明確消息之前,不可輕動。”
“可是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
“放心,我們難過,那深山叢林里的趙孟備同樣不好過。他要熬,我們就跟他熬一熬。”張弘范兩頰浮起一團淡淡病態紅潮,眼里閃現一抹異彩,“想不到我張弘范大限之期以前,還能碰到這樣一個對手。很好、很好…”
李恒似乎想起什么,嘿嘿笑道:“也對,我們就再等等,等匠人營把那火槍仿制出來,裝備軍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破掉這支龍雀軍的最大倚仗。”
當初李世安曾從羅甸蠻那里搞到一支火槍,不過這支槍還來不及送出就發生雷州之亂,轉了一圈又回到龍雀軍手里。張弘范、李恒滅掉劉孝忠部宋軍,但該部宋軍無一裝備火槍。直到瓊管之戰,二將才真正見識了火槍之利。
是火槍之利,而不僅僅是火槍之威。
他們以十數倍兵力,打一個防御一般的小城,硬是打了一個多月,死傷人數都快趕上守城的人數,最后還是敵軍主動撤退才占領該城。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敵軍火力太猛,射擊源源不絕,幾乎無匱乏之虞。
戰爭打的就是資源,如果對手的資源成本低廉,怎么都耗不盡,而己方資源成本遠遠高于對手,那打起來就會非常吃力,更不要說火槍手這個兵種的人力低廉成本…所以,在普通士兵眼里看到的是火槍之威,而在張弘范、李恒這些將帥眼里,看到的則是火槍之利。
這樣的武器,太合適廣泛裝備部隊了,元軍也必須要擁有。
如果說瓊管之戰有什么能入得二人法眼的收獲的話,那就是在一個多月的激戰中,因部分龍雀軍火槍手在垛墻戰斗死傷時槍支脫手墜落城下,被元兵拼死搶奪了好幾支去。奪了這幾支火槍的元兵,個個都得重賞,官升數級。
火槍交給匠人營的工匠看過后,工匠表示可以試造,如今過了大半月,從匠人營那邊傳來的消息來看,仿制并不順利,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正當張弘范、李恒商議決定就跟趙獵耗下去時,他們派出去與八番蠻接觸的十支使節隊中的一隊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成功說服了八番蠻之一的盧番十三峒之一的峒主,此人透露了一個重量級消息——龍雀軍大本營駐地所在。
一場更激烈的碰撞,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