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文貌負手站在瓊管北城譙樓上,他今年四十有五,五短身材,額凸面黃,左腮邊還長著一塊銅錢大小的胎痣,其上有一小撮黑毛。這相貌比其貌不揚還糟,可以說有點丑。“文貌”這個名字,實在是過譽了。這樣的容貌,在大宋這個講究堂堂之貌的傳統儒家社會,任你再有才,也是沒有仕途可言的,頂多就是個當幕僚、甚至小吏的命。所以,身為舉人的龍文貌,只能在衙門里當個押司,混跡官場十余年再無寸進。
然后,蒙古人來了,阿里海牙來了,龍文貌的命運也改變了。
蒙古人可不講什么相貌,就算真講究,龍文貌這樣的也算得上中人之姿了。他先是當阿里海牙的幕僚,出謀劃策,后積功為郎中,一步步晉升為總管,最后成為鎮撫一州的宣慰使。雖然瓊州這等偏遠下州遠不能與中原諸州相比,但好歹也是一方大員,本已路盡的仕途,走到了頂峰。
然而這一刻,負手遙望大海的龍文貌,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種路盡的感覺。
一天,僅僅一天,瓊管元軍所倚仗的南北敵樓克敵利器就灰飛煙滅。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武器,震天雷?猛火油?都像又都不像,但絕對比二者可怕得多。
在敵樓里的元兵被龍雀軍圍殺的時候,龍文貌并非沒有想過發兵去解救,但剛要以重賞募集一支勇兵出擊,就被手下將領勸住。言道那火槍還無法可破,若破不了,派再多的勇兵,也不過徒增傷亡而已。
崖城之戰時,阿里海牙的鐵盾甲兵的下場,早已隨潰兵傳到瓊管,這么牛上天的龜殼兵都扛不住火槍,派一支只裝備皮甲竹牌的勇兵能抵個甚?
而真正令龍文貌最終打消了此念的,是他屬意的那支“勇兵”的表現,太令人寒心。
那支勇兵,就是蕃兵。
別看龍文貌手下有八千兵,真正的銳兵只有萬戶府三百人及宣慰司守兵二百,這五百人就是他手里最強力量。其余不是老弱役夫就是鄉兵,這些人守城尚算勉強,要是出城玩逆戰、突襲,那是送菜。
而蕃兵素以勇猛著稱,雖桀驁難訓,只知一味猛打猛沖,不過匹夫之勇,但在這種小規模的突襲戰中,用得好可收奇效。
只是方才那連番爆炸,那群看上去很剽悍的蕃兵,居然嚇得面如土色,擲刃于地,連連拜天,大嚷大叫著什么山神暴怒之類的神鬼之言。
龍文貌與手下諸將官看得氣結,這幫子土蠻子,勇則勇矣,卻愚昧不堪,實在靠不住。
如此,龍文貌不得不打消出城援救之念,無奈看著兩大據點落入龍雀軍之手。失去兩大據點對敵之威脅,瓊管北城就此坦露在龍雀軍刀槍面前。
龍文貌嘆息,實力不如人,只能老老實實守城。
這時龍文貌屬下一幕僚低聲道:“大人,此番宣慰司傳令諸蕃合兵瓊管,結果應召而來的只有三蕃,其余皆托辭不至。想必是得知都元帥(阿里海牙)敗亡,心生異志。如此畏強無義,實在是靠不住。”
龍文貌淡淡應了一聲,不置可否,那幕僚嘆息無語,只得退下。心下知道,這位上司的仕途皆系于這群蕃人,明知蕃人唯利是圖、無信無義,也只能盡力安撫,不敢做出刺激對方的舉動。
這些蕃兵來自瓊州黎垌八蕃,八蕃其實不止八個,而是泛指。其中以羅甸、臥龍、羅蕃、大龍、退蠻、盧蕃、小龍、石蕃、方蕃、洪蕃、程蕃等諸蕃實力最強,幾百年來,叛服不休,很是令當政者頭疼。
龍文貌入瓊后最大的功績,就是深入黎垌,恩威并施,說服了除洪蕃、石蕃、臥龍之外的八蕃,使之臣服,同意待薛禪汗壽誕之時,一齊上大都拜謁朝圣。正因這平定安撫之功,龍文貌才能力壓眾同僚,奪得這宣慰使之職。
因為功名利祿皆來源于彼輩,所以龍文貌對這群土著相當客氣寬容,即使此次大多數垌主都沒應召助戰,龍文貌也只是不斷催促及訓斥而已,并未有什么實際懲處。
龍文貌諸人在城上觀察良久,沒見龍雀軍發起進攻,遂道:“宋人奪我南北敵樓,必先整頓一番,用以屯兵,做為攻擊瓊管的要塞。看來今日不會有戰事了。”
龍文貌說完,示意諸將官解散,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他自個則安坐譙樓,看架式龍雀軍一日不退,他一日不會下此樓了。
眾將官各自散去,其中三個裹著藍布頭巾,滿臉刺青,又黑又瘦,胸前垂掛著造型怪異的金銀掛飾的老農一起走下運兵道,來到城南一座小院。
院門一開,一群面上、胸膛、四肢刺著各種猙獰圖案的黎獠壯漢紛紛向三個老農行拜手禮,狀級恭敬。
這三個不起眼的老農,就是連龍文貌都不敢得罪的瓊州三蕃頭人垌主:羅甸垌主蔑佬、退蠻垌主藍努、大龍垌主石生。
三人進屋坐定之后,各自從腰間荷包摸出幾片黑糊糊的干葉子,放進嘴里慢慢嚼著,不時有黃綠色液體從嘴角溢出,偶爾露出的牙齒也是一色的焦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怪味,三人卻是一臉享受。
三人邊嚼邊說話,那大龍垌主石生心有余悸道:“原來洪寨那幫人說的是真的,真有可以遠遠殺人的鐵管子,還有能發出像山神噴火一樣的可怕武器。”
“什么鐵管子,那叫火槍,聽說那無敵的阿里海牙,就死在這種恐怖的武器下。”說話的是退蠻垌主藍努,他當然分不清燧發槍與后裝槍的區別。
大龍垌主石生嘆氣道:“別的垌寨都沒來,就咱們三寨來了,也不知這趟買賣是賺是賠…”
退蠻垌主藍努不住搖頭,他們應召而來,當然不是為什么大義情面,都是沖著好處來的,在他們心里這就是買賣。眼下看來,宋人勢大強橫,這筆買賣,真有可能賠,心里都有點暗暗后悔。
一直沒說話的羅甸垌主蔑佬用力咳嗽一聲,往地上吐出一口惡心的混合殘渣的濃綠痰,嗡聲嗡氣道:“不用擔心,既然那個老女人約我們在此地秘密會面,就說明這筆買賣還有得談。”
石生與藍努對視一眼,連聲道:“對對,還是蔑佬懂事,這女人怎么還沒來…”
隨著時間慢慢過去,三個垌主等得心焦萬分,那不知名的草葉都嚼了不知多少,滿地惡心的綠痰讓人無處下腳。
終于,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背光的人影出現在門前,身后跟著幾個三蕃的手下。
蔑佬瞇眼看了下,揮揮手,幾個手下悄然退去。
那人從容步入屋子,做了個特殊的黎家禮節:“四娘見過三位阿哥。”
赫然是龍雀軍赤蛟營正將洪四娘。
此時的洪四娘一點都沒有身在敵營的心怯,淡定從容道:“今日我龍雀軍威勢,三位阿哥都看到了吧?”
石生與藍努都沒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卻出了答案。
洪四娘微微一笑,目光轉向蔑佬,羅甸蕃是八蕃中實力最強的垌寨,此次入援瓊管的三蕃以羅甸蕃也就是這個蔑佬頭人為主。
蔑佬狠狠吐出一口綠痰:“四娘子,我們家老七的賬怎么算?”
羅甸老才,瓊州悍盜之一,前次在南海襲擊洪四娘,被趙獵擊敗,滅殺。
洪四娘毫不含糊:“老七不地道,幫元狗殺我,結果被我反殺,他是咎由自取。不過,畢竟人是死在我手里,所以,我愿賠重禮消怨…”
蔑佬冷笑:“你能賠什么重禮?消怨的代價可不是隨便什么東西都可以…”
話音未落,洪四娘拍拍手掌,洪老五應聲而入,把一個長長的木匣子往桌子上一拍,然后退下。
在三個垌主疑慮的目光下,洪四娘一擊拍碎木匣,一把烏光黑亮的燧發槍顯現出來。
蔑佬、石生、藍努的眼睛一下直了。
半晌,蔑佬顫聲道:“這…這把火槍就是消怨的賠禮?”
“正是。”洪四娘一字一頓,語出驚人,“如果你們愿投誠,每寨各贈十支火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