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海上,一艘船體遍布彈痕的千石戰船,在兩艘商船的環護下,帶著幾分倉惶,幾分凄涼,漂蕩在海面上。
這艘沒有旗幟,沒有標識的戰船,很容易會讓過往商船誤認為是扯下海盜旗的海盜船——事實上這樣認為也沒錯,因為這艘戰船確實也干了幾票海盜勾當,左右兩艘商船,就是戰利品。
此時這兩艘商船的東主,一個宋人,一個占城人,正在其中一艘船艙里,愁容相對,長吁短嘆。
“陸東主,咱們這趟虧大了,至少三年翻不了身啊。”那占城船東本就黑而皺的臉都扭成苦瓜了。
宋人船東嘆了口氣:“貨丟船在,破財免災,好在人沒事,知足吧。”
占城船東心有余悸:“也不知哪來的海盜,如此兇悍,把我船上的護衛隨從幾乎殺個干凈…這些人,不少是占城軍卒出身,都是打過海盜的,沒想到盡數折在這伙人手里…”
“噓——”陸船東做了個噤聲手勢,眼睛瞟向艙窗外,“那個老海盜頭子又出來了。”
百尺之外,戰船重樓之上,一個白袍灰發老者,佝僂著高大的身軀,定定望著海天之際滾滾浪潮,海風疾勁,吹動他鬢邊發絲,竟已花白。
盡管沒有熟悉的青羅傘,沒有前呼后擁的大群甲士,更沒有一呼萬應的數萬大軍,但任何一個崖城宋軍都能一眼認出,這“老海盜頭子”,竟是阿里海牙!
阿里海牙沒有死!
當日,阿里海牙發動總突圍,以郎中和尚穿上自己的金甲,頂著自己的青羅傘,登上元帥座船,端坐于哈刺蘇錄定之下,指揮番坊港元軍突圍。而阿里海牙則攜其子貫只哥,喬裝改扮,登上一艘普通戰船,從新地港突圍。
郎中和尚吸引了龍雀軍最猛烈的火力,最終突圍無望,舉火自焚,使龍雀軍誤以為阿里海牙已死,包圍網一懈,阿里海牙父子率殘兵就此突圍而去。
原本阿里海牙的計劃是突圍之后,逃往瓊州瓊管,但由于被幾艘龍雀軍戰船追殺了半天,無頭蒼蠅一樣亂轉,不辯東西南北。好不容易甩掉追兵之后,唯一識得航線的掌舵又在追殺中被流彈打死了,再加上途中又遇到一場暴風雨。結果,迷失航向的阿里海牙殘兵船只,在茫茫大海里隨波逐流,離北邊越來越遠了。
途中遇到幾艘商船,由于不知道這樣漂泊會多久,擔心缺乏食物飲水,更擔心行蹤暴露,阿里海牙不得不客串了一把海盜,干起了殺人越貨的勾當。能隨阿里海牙一起出逃的,自然是精銳北庭軍,就算只有幾十人,區區海商護衛又怎會是對手?只是海上不比陸地,想俘獲船只補充物資,你就不能把人都殺光,至少留下水手及船東,這樣才好控制。而且,阿里海牙更需要商船的掌舵,以便引領他們回歸陸地。也因此,那宋人陸船東與占城船東才得以活命。
自從敗逃以來,這位曾經雄心勃勃的元軍宿將仿佛一下蒼老了十幾歲,皺紋多了,胡須白了,連一向板直的高大身軀也駝了。只有那一雙意志堅定如猛虎般的眼睛,依然流露出不死的雄心。生平敗仗,未有如此之慘。這個仇,他一定要報!
“阿塔,兩艘商船的掌舵說了,再有四五天就能望見瓊州了…”眼窩深陷、一臉疲憊的貫只哥登上重樓,把最新消息通報父親,面有憂色,“以咱們眼下這情況,絕不能讓宋軍發現,但航線又無法繞開瓊州…”
阿里海牙看了次子一眼,問道:“你有何想法?”
貫只哥了解父親的秉性,提出問題的同時,必須要拿出解決問題的方法。登樓之前,他早已想過,當下道:“不如改裝易服,裝扮成商船護衛隊。只是可惜,這條戰船就得棄了。阿塔怎么看?”
阿里海牙半天沒說話,良久,才一字一頓道:“我易裝而逃,絕不會再易裝而返!”
貫只哥惶然請罪:“阿塔…”
阿里海牙擺擺手:“言之無罪,不必驚慌。”
“那么,我們是闖過去?”
“對!但不從東線走,我們走西線。”
貫只哥眼神一亮:“昌化軍!”
阿里海牙抬手一捋灰髯:“昌化軍守將是張世杰的親將張霸,所部不過千余,沒有火槍,只是尋常裝備。先前其與劉忠孝大戰一場,無論勝敗,必損兵折將,無力再戰。我們從昌化軍方向走,覷機把昌化打下來!”
貫只哥也跟著興奮起來,不僅是因為解決了返回路線難題,更因為看到了阿塔寶刀未折、戰意猶在。
父子倆正密議時,又有數艘商船闖進視野。
對麾下千戶的請示,阿里海牙大手一揮:“奪船!”
那北庭軍千戶興奮領命而去。嘿嘿,還是打劫好啊,不費什么力就搶到一大堆戰利品,何必去啃硬骨頭,打生打死呢?
在噸位差不多的情況下,戰船的速度比商船更快,一般商船很難逃得過戰船追逐。
當元軍戰船洶洶而來時,那幾艘商船仿佛認命一般,非但沒逃,反而主動迎了上來。
阿里海牙原本要回到船艙以避箭矢,見此情形,訝然之下,卻是不走了,穩穩站定在樓臺上觀看。
兩船接近數十丈時,北庭軍千戶熟門熟路大叫:“我們不是海盜,而是大元官兵。全船放下兵器,束手就縛,可保性命!”
對面船只水手也不知聽沒聽清,反正就是直愣愣迎上來。
阿里海牙灰眉微皺,隱隱覺得不對,還沒想清楚怎么處理,那幾艘船已近至十丈。船頭立著一壯實一瘦小的兩個中年漢子及一群船工模樣的人,手里沒有兵器,每個人臉上也沒有害怕的表情。
什么時候大元官兵的聲譽這么好了?就吼那么一嗓子,對方就乖乖束手聽命了?
阿里海牙本能感覺不對,但哪里不對又說不上來,這時船頭處北庭軍千戶正大聲喝令:“船東、掌舵,站出來!”
商船上,那個干瘦的中年漢子一點頭:“我是船東,鄙姓王,名平安。”
另一壯實的中年漢子粗聲道:“我是掌舵,姓佟,行二。”
阿里海牙終于發覺是什么不對勁了——這船東與掌舵,以及排在船舷邊的一群船工,全部背著手,就連說話應答,也只以點頭相應。
此時兩船正交錯而過,阿里海牙握住欄桿的雙手一緊,瞠目大喝:“舉弓出刀,殺!”
殺字一出口,成排站在船舷邊的那群船工整齊劃一揚臂甩手,一排排烏沉沉的雙管獵槍齊指對面手執刀槍弓牌的元兵。
“老子最恨海盜!”佟掌舵大吼一聲,抬起雙管獵槍,對準樓臺上的老海盜。
”爺爺最恨元兵!“王平安單手一甩,一把早已裝填好霰彈的雙管獵槍也指向重樓上的阿里海牙父子。
嘭嘭嘭嘭!
大蓬滾燙的鐵砂帶著黑煙從槍管里噴涌而出,在阿里海牙驚駭欲絕的瞳孔里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