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代的戰爭,一旦沖鋒,前后推搡,根本停不下腳步。橋面的漢軍士卒被一掃而空,后方的漢軍士兵甚至都來不及害怕,就被慣性推著不斷向前。很快,橋面又被填滿。
而這時,垛口后一根根火槍管又陸續伸出…
咳咳咳!硝煙入喉,忽失海牙被嗆得差點窒息,這才省過神來。禁不住又深深吸口氣,結果又是一陣嗆咳。
古力爾特打仗很瘋,一向親冒矢石,身先士卒,出了名的拼命。但此刻看到這槍林彈雨之威,莫名膽寒,幾次提韁又松開,竟提不起沖鋒念頭。
龍雀軍火槍之威,完全出乎忽失海牙意料,連厚實的步兵旁牌都擋不住彈丸,士兵全擠在長長橋面上當靶子,這仗還怎么打?究竟是再沖一沖,還是鳴金退兵?
忽失海牙還沒拿定主意,攔馬墻的槍聲再度響起。
集火齊射,通常只有一輪的機會。首輪齊射后,由于各人裝填速度不一,部分啞火的槍支再度發射,加上戰場吵雜,號令難以統一,所以接下來的射擊都是自由散射。既便如此,近二百火槍手,每次射擊的槍手或多或少也有幾十人。
勁道十足的鉛丸從兩側墻后十字孔洞射出,破開木牌,撕碎布甲,鉆進皮肉,在身體里翻滾沖撞,形成可怕的空腔效應。中者即使當場沒死,也活不了多久。
不過三四輪射擊,橋面再度為之一空。就這兩次沖鋒,漢軍營士兵被打死打傷超過百人。余下軍兵終于膽寒,個個擁擠在橋頭,互相推搡,卻再不肯踏足木橋。
集中火力,交叉射擊,這才是趙獵保留木橋的本意。
雙側面打擊,能把火槍彈幕的威力淋漓盡致發揮出來。戰至此時,漢軍士兵連河北橋頭都沖不過,一道木橋,竟成奈何橋。
槍聲一陣連一陣,大量濃煙涌起,兩段攔馬墻慢慢被淹沒,墻后不時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施揚從墻后探出頭來,他并不擔心元兵弓弩,元軍陣地距離河岸百步,距第一道攔馬墻足有二百步,距第二道攔馬墻更在二百五十步開外,除了神臂弓,沒有什么弓弩能射那么遠,就算有神臂弓,也沒這么準。
土墻防御,火槍側擊,所有人都沒想到效果這么好。施揚的雙管獵槍一直就沒有開槍的機會,沈平波的飛梭槍更是一支都沒擲出。許多第一次實戰的新兵,先前還為元兵的氣勢所奪,沒想到轉眼間這些看似如狼似虎的悍卒就像紙人一樣被打得千創百孔,滿地找牙。一時間興奮開懷,難以自抑,均想“老兵們真沒說錯,火槍一響,甭管是蒙韃子、碧眼鬼、契丹狗、女真狗還是河北兵、新附軍,統統都一樣死…”
那邊河岸的漢軍營士卒全擠在橋頭前,看著前方的血橋,面如土色,驚恐萬狀,不斷互相發問“那是什么兵器,如此可怖?”“火槍?莫不是滅了馬千戶二千大軍的那種武器?”“好生厲害,不能打下去了…”
后排有弓手倉皇回顧,后面的刀斧手用刀柄狠狠砸了一下弓手肩背。弓手痛得大叫,但看向刀斧手的眼光滿是感激。因為元軍作戰時只能前瞻,敢有后顧者,刀斧手斬之。方才那一下雖痛極,卻是手下留情了。
然而下一刻,弓手目光里的感激瞬變恐懼,瞳孔收縮,嘴巴張大,啊地一聲尚在喉嚨,刀光一閃,刀斧手人頭落地,怒血噴濺弓手一臉。刀斧手無頭尸身后,露出古力爾特的侍騎那冷木的面孔與殘忍眼神,手里彎刀滴著血。
“敢回顧者,殺!執行不力者,殺!”
色目侍騎說完這句話,冷冷舉起彎刀,迅猛劈下,弓手本能舉弓一擋,旋即慘叫——啊!
弓折,手斷,開膛…
色目侍騎提著血淋淋的彎刀,殘忍地盯著眾軍士。眾軍士無不凜然,被逼無奈,只得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再度踏上被鮮血浸得滑溜無比的橋面。迎接他們的,是如蝗彈雨。
前進是死,后退是亡,一個漢軍士卒再也受不了,大叫一聲跳進河里。河水雖深,一時淹不死,隨波翻滾。
受此啟發,好幾個士卒也把手里兵器一拋,跳水脫逃。只是陵水的下游就是出海,他們縱然不死,下場也未必好多少…
梁二條正緊張裝填第三發彈藥,而他兩邊的同袍已經打第四甚至第五槍了。這兩位同袍,都只是中等軍士,這讓他這個上級軍士著實羞紅了臉,盡管在緊張激烈的戰場上沒人注意到他。
在訓練場上,梁二條自問裝填射擊速度在本隊數一數二,沒想到真正上了戰場,竟發揮不出平日訓練的一半水準,裝填屢屢出錯,連定裝紙筒都掉地上…真令人沮喪。唉!誰讓他在此之前,只是個“不入火人”呢,壓根就沒上過戰場,尤其是這樣正面摧敵的場面。如果不是有一堵防護墻而是直接列戰野戰,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發抖得一彈都打不出來。
終于,第三彈裝填好了,梁二條呼出一口熱氣,顧不得擦拭滾滾汗珠,把槍管從十字射孔伸出,對準河對岸擁擠混亂的漢軍士兵,正要扣動板機。突然身旁砰地一響,卻是左邊的陶三郞開了一槍。梁二條看著清楚,一個插著背旗的牌子頭胸口冒出血洞,踉蹌后退兩步,被后面的軍兵一撞,跌入滾滾河水。
陶三郎咧嘴一笑,用刀子在槍托上劃了一道痕,繼續裝填彈藥,動作越發流暢。
梁二條心頭一動,自己的裝填動作是趕不上這些打老了仗的同袍了,殺敵數量自然沒法比。既然如此,何不發揮自己的精準射擊,殺個大的?
誰是大的?
梁二條瞇縫著眼,原本不大的眼睛細如一線,這細縫里透出一股與他樣貌完全不匹配的尖銳,好似變了一個人。
梁二條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變化,他的目光如鷹盯獵物一般在戰場掃描…那大纛之下是元軍主將,那個北庭小鼻子,可惜太遠了,不予考慮。橋上有一面百戶認旗在攢動的人頭里時隱時現,旗下隱約可見皮盔上的黑纓,這個難度太大,也只能放棄。唔,那個…
梁二條細眼里閃過一絲針芒,目光越過那色目騎士,從他的騎位空檔處,看到一個騎著高頭大馬,身披厚實鐵羅圈甲,只露出半邊身體的人。梁二條無法確定這個騎士是不是指揮戰斗的元軍副千戶,但能披這種鎧甲的,想必不一般,打他就沒錯了。
梁二條瞇起一只眼,豎起大拇指,用教官教的方法測了一下距離——超過八十步,勉強在燧發槍的有效射程內,但肯定射不穿這么厚實的鐵羅圈甲。
可惜…梁二條搖搖頭,準備放棄。但就在他目光剛移開的一瞬,突然閃回。有了,馬鞍!
心念動處,梁二條槍口一抬,準心牢牢套住那鐵羅圈甲騎士。騎士的身體隨不安的馬蹄左右搖晃,半邊身子時隱時現。眼看那色目騎士就要回歸陣列,補上空檔。
就是現在,不能遲疑!
梁二條果斷扣下板機,擊錘敲打火石,劃擦出幾點火星子,落入火門,點燃引藥,大蓬火光從槍口噴出,彈丸破開空氣中形成層層奇異波動,奔向標目。
古力爾特正大吼大叫,不斷下令,讓身邊的侍騎驅趕漢軍士兵沖鋒,突然身下一震,一顆鉛丸擊中馬鞍,木質蒙皮馬鞍鞍橋在強勁沖擊下炸裂一個豁口,破碎的木片四射,其中好幾片尖銳木刺角度刁鉆射進襠里…
“嗷——”
古力爾特牛眼幾乎凸出眼眶,嘴巴張成“0”型,兩腿條件反射地一夾。胯下戰馬感應到主人的沖刺心情,撒蹄向前奔出。剛沖出幾步,古力爾特壯實的身軀如同一座包鐵的肉山,從馬屁股重重摔落,生生砸出一個凹坑,骨頭斷裂聲異常瘆人。
“千戶大人!”
“古力爾特大人!”
眾侍騎亂成一團,千戶認旗傾倒,旗一倒,軍心頓亂,已經至橋中間的士卒紛紛掉頭,慌亂加擁擠,一個個摔下橋去。
施揚豈肯放過這等良機,持槍按墻,縱身而出:“出擊!出擊!”
沈平波也舉槍戟指:“火槍兵到河岸隔河射擊。快!快!”
鼓聲響起,幾個勇猛的龍雀軍旗頭舉旗越墻而出,沖到河畔,頓桿立旗。
很快,各隊火槍兵紛紛聚集在各隊旗下,按平日訓練隊形排成三列,顧不得整隊,在各隊官的喝令下,一排排交替上前朝河對岸開槍。
漢軍左營士卒紛給中彈倒地,亂上加亂,不可收拾,亂哄哄沖向本陣。而陣列一旦被潰兵沖擊,就有崩盤的危險,后果就是全軍崩潰。
那漢軍左營千戶臉都綠了,狂奔到忽失海牙馬前,哭嚎著拉住馬韁:“萬戶大人,那都是老卒悍士啊,千萬不要…”
忽失海牙握韁繩的手不可抑制微微顫抖,臉色鐵青,腮幫子鼓起道道棱條,狠狠吐出兩個字:“殺了!”
命令傳下,其余三個方陣的槍牌手舉槍,弓手張弓搭箭。槍尖箭鏃,密密如叢。前方,是潰兵驚恐絕望的眼神…
派出最勇猛的悍將,用整整一營三百漢軍,沖擊甚至撕開兩道攔馬墻防線,務必試出宋軍虛實,尤其是火槍的虛實,哪怕全死光都值——這是忽失海牙發起此次戰役的初衷,嗯,他“如愿以償”了。
宋軍虛實探出來了,很強!火槍虛實也探出來了,很猛!
最后,人,也死光了…很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