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萬認得那個胸口被打成蜂窩的強壯牌子頭。那個綽號叫“許一霸”的老軍痞,是真正的軍中一霸。任何新丁來了都沒少受他欺壓,更惡心的是,稍瘦弱膽小的,更是被他“后入”…老萬見過不少反抗的,都抵不過他的拳腳;也見過他剿匪時,砍人首級如刈草;更見過他曾用旁牌格擋疾射來的箭矢。然而現在,他的旁牌跟他一起爆裂,他的武勇連半分展示的機會都沒有,瞬間就變成一具尸體。
在施揚一聲令下,破虜營與少年戰隊同時集火射擊。二、三十步距離,幾乎彈無虛發,海面上如同刮起一股猛烈的金屬風暴。梯子折斷、旁牌炸裂、皮甲破碎、肉軀成篩。
第一輪集火,新附軍陣就被剝去五分之一,前排輔兵、槍牌手全部陣亡,后面的長槍兵陣也被彈雨掃出幾個缺口。
新附軍對戰損的承受力各有不同,馬撫機這一部對戰損的承受力大約在七八分之一左右。也就是說,五百余軍兵,損失七八十人就會潰退。
龍雀軍首輪集火,打死打傷新附軍大約就是這個數,更不消說前所未見的金屬風暴造成的恐怖威壓。
新附軍,崩潰了。
此時正是破虜營集體啞火,全隊戰士緊張萬分,甚至有些手忙腳亂裝填彈藥的空窗期。如果是江風烈、歐陽冠侯率領的突擊營,這當口正是新附軍兵逃跑的絕好時機。然而面對少年戰隊,想逃跑?可以,留下點零件。
砰砰砰砰砰!這是手槍清脆的聲響。少年戰隊手槍不多,只有七八把,但連綿不絕,幾乎不停頓。眼前密集的目標,都不用瞄準,一槍一個準。
嘭嘭嘭嘭嘭!這是獵槍巨大的轟鳴。少年戰隊最多的就是雙管獵槍,雖然打兩發就得更換霰彈,射速不能跟手槍比,但架不住數量多啊。加上填彈步驟也非常簡單快速,手熟的只需兩三秒,二十多把獵槍形成的連發,同樣連綿不絕,威力更甚手槍,一掃一大片。
手槍與獵槍的優勢在這一刻得到最耀眼的體現。
等燧發槍聲再度響起時,正集體轉身逃跑的新附軍兵幾乎是以多米諾骨牌的速度倒地。僅僅第二輪排射,馬撫機的五百新附軍就被徹底打殘。
燧發槍固然不如手槍射速快,也不及獵槍威力大,但也不容輕視。龍雀軍所裝備的燧發槍無論性能、射程、可靠性都超過了明末火器,接近十八世紀西方的經典燧發槍“褐貝絲”。與后膛槍相比,彈藥易造廉價不說,有效射程比手槍獵槍遠一倍,威力可五十步破甲,對無甲目標有效射程更達八十步,射程超過宋軍的標配七斗步弓。把幾百年后發展得相當成熟的前膛槍拿到這中世紀來集中使用,火力輸出之可怕,足以讓任何一支軍隊崩潰。
“擊鉦,停止射擊。”戰場各種槍聲轟鳴不絕,施揚不得不聲嘶力竭大吼。
金鉦響起時,打發了性的龍雀軍戰士還慣性將填好的鉛丸打出去才收手。少年戰隊也差不多,除了有經驗,穩得住的“老隊員”能及時收槍,后募的新隊員都是把槍膛打空才停手。這也是初上戰場菜鳥的通病了,好在他們多半使用雙管獵槍,再收不住也不過多打兩彈罷了,不至于太浪費。
槍聲停止,眼前除了一地尸體與傷者,不復見有站立者。幾百破了膽的新附軍兵四下逃散,大部朝山坡本陣逃跑,有的躲在礁石后,有的跳進海里,更有被嚇得失了魂的士卒把臉埋在泥漿里,顫抖抽搐。
不敢相信!不可置信!
這就是龍雀軍戰士此刻心情。
只不過兩、三輪槍擊,沒有箭矢漫射,沒有白刃近格,數倍之敵就被打殘了——不是退卻,不是潰敗,是真的打殘了,再不復集結成陣發動二次進攻。這支新附軍,就這樣完了。
排槍之威,恐怖如斯。
趙獵輕輕舒了口氣,手掌用力在大麾上蹭蹭,被太陽暴曬干硬的大麾立時多了兩片水漬。這是趙獵首次以指揮官而不是沖鋒隊長指揮一場近千人的戰斗,說不緊張、不害怕是假的。正如他之前對龍雀軍將士所言,戰爭,除了死人,誰都害怕。
趙獵最大的倚仗,就是他的武器,以及敵人的無知。無知則無備,無備才會像這樣一頭撞到他的槍口上。他生平指揮的第一戰算是勝利了,但還不滿足,他要追求完勝。
趙獵親自從持旗官手里奪過龍雀軍旗,左右搖動,猛向前戟指:“擊鼓!追擊!莫要跑了馬撫機!”
兩個時辰之后,天色昏暗。一支丟盔卸甲的殘兵敗將從樹林里鉆出,他們的衣褲被荊棘勾扯襤褸,臉上、手腳被劃出一條條血痕,有的身上血跡斑斑,有的手腳包扎布條,隱隱有血滲出。
這支不足五十人的隊伍,人人臉上寫著疲憊與驚恐,就連他們的主將馬撫機也不例外。
此刻的馬撫機,早已沒了儒將風度,胡須打結,發絲散亂,嘴唇干裂,眼布血絲。身上的銀甲也黯淡無光,只有一手還緊緊握著劍柄,仿佛隨時都能拔出。
“大家休息一下。”馬撫機喘口氣,找棵樹倚坐下,“天黑敵軍必不敢再追,大伙歇會。”
“謝大人。”諸軍士有氣無力致謝,橫七豎八倒了一地。
“大人,喝口水。”一名親將遞上一竹筒。
馬撫機接過,仰脖大口灌下,旋即嗆咳不止。這人吶真是…倒霉起來喝水都被嗆啊。
親將忙撫背順氣,馬撫機用力咳嗽,長嘆一聲:“生平之役,慘敗莫過于此。”
親將低聲道:“大人,誰能想到宋軍有此利器呢,此非戰之罪。”
馬撫機腦海里仿佛又響起那震耳欲聾的雷鳴之聲,五百人吶,整整一營軍兵,不過一盞茶工夫,就這么沒了,直如做夢一般。這一仗,敗得即憋屈又心驚。他在兩年前還是宋將,咋沒聽說宋軍有如此可怕的武器呢?若是早點把這些武器拿出來,何至于被蒙古人打成這樣?
馬撫機百思不解,搖搖頭,對親將道:“還是不可大意,你挑幾個軍士到來路布防,一旦有動靜立即發訊示警。”
親將拱手領命,遲疑一下,道:“大人,是否派幾人先上赤隴山,讓留守百戶帶人護衛大人…”
馬撫機冷然道:“我們不上赤隴山。”
“那…”
“我們回萬安軍本營。”
親將一喜:“那敢情好…”
路口樹林子里突然閃出幾人,把正休息的馬撫機及一眾敗卒驚得頭發豎起,慌忙拿起兵器。
“萬戶大人,是我們啊…”
親將忙點起火把,但見來人的狼狽模樣不比他們好多少,一出示腰牌,正是留守萬安軍大本營的軍士。為首的還是個百戶,姓孫,馬撫機與親將俱認得。
“孫百戶,你這是…”
“萬戶大人,萬安軍…丟了…”孫百戶伏地大慟請罪。
馬撫機腦子一暈,手足一陣冰涼:“怎會?怎會?你們上千人守營盤,竟然擋不住二百人攻擊?連天黑都守不到?!”
孫百戶哭道:“大人,真不是我們守不住,而是那些黎獠蠻子壞事啊。有個叫洪四娘的黎獠峒長,策反守北營的黎兵,焚我糧草軍器,致我軍心大亂。又大開營門,迎宋軍突營,遂有此敗…大人!”
馬撫機慢慢站起,猛地拔出長劍,高高舉起。
孫百戶抱頭大叫饒命。
長劍重重劈下,中途一轉,卡地劈進樹桿,樹皮木屑亂飛。
馬撫機胸膛起伏,大口喘氣,突然屏息,眼睛登大——樹干上竟刻著一行字,而且好幾個字還特眼熟,筆劃走勢像極了自己的手筆。
“火——把。”馬撫機的聲音像是從齒縫擠出。
隨著親將舉火湊近,六個深刻樹干的大字赫然入目:
“馬撫機死于此!”
馬撫機渾身顫抖,臉色先是一陣發白,旋又漲得血紅,噗地一口老血噴出,把個“死”字染得分外鮮紅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