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莊院,四周圍墻頂上火把獵獵,蒙元百戶巴根手持頑羊角弓,一支鏟形鑿子箭緊扣弦上,弓弦拉得咯吱吱作響,一如他磨牙切齒之聲。
巴根怎都沒想到,派副手、好兄弟牌子頭寶音到馬家莊勒索錢糧,本是趟美差。結果東西沒搞回來,人卻死傷大半,連寶音都被活捉,就押在大門外,被利斧抵在脖頸。這情形,一如當日他在馬家莊大門前殺俘威懾,最終令馬氏屈服。只是今夜情況完全倒過來,他被一群不知打哪冒出來的人威脅上門了。
如果不是寶音在對方手里,巴根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用鑿子箭一箭射斷那個喊話的獨眼南人的小腿,活捉他再一點點折磨死。然而此刻,他只能強壓怒火,聽對方高聲發話。
“…把舒兒送出來,我們把這個蒙人牌子頭換回給你,一人換一人,干不干?聽憑尊便。”
巴根聽不懂南人的語言,旁邊一人正給他做翻譯:“對方要求用寶音大人換一個叫舒兒的人。”仔細一看這人,居然是涂老三。
涂老三與那高麗俘虜原本被轉移關押在馬家莊,馬家莊向蒙韃子投降之后,涂老三自然也被放了出來,算是逃了一命。
巴根皺眉:“舒兒?是誰?”
“這個…請老爺稍等,我去問問梁百戶。”
涂老三很快轉回稟報:“那舒兒是三日前馬家莊送來的侍女,老爺說要多下馬駒子那個…”
“原來是她。”巴根嘴角一抽,眼角吊起,煞氣畢露。
“梁百戶請示老爺,要怎么做?換不換?”
“換!當然要換!不過得等馬繞湖一圈。”
涂老三當蒙韃子奴仆日久,知道這些老爺們不懂計時,算時間都用草原那一套,既模糊又不準確,這“馬繞糊一圈”,大概就是半個時辰的意思。
換人就換人,而且越快越好,怎么還要耽擱半個時辰呢?涂老三不解詢問。
巴根眼神透著一抹殘忍:“幾個南人混蛋敢欺負上門,傷了我一隊人,還打傷羞辱了我的好兄弟。天上的雄鷹會被兔子欺負嗎?草原的惡狼會被綿羊羞辱嗎?嗯?!我要讓這些個混蛋南人付出血淋淋的代價——就先從這南人娼女開始!”
梁氏莊院大門外的小山嶺腳下,施揚正焦躁不安等待王平安不斷把消息回傳。
“蒙韃子答應換人了,他們正讓梁起莘找人。”
“梁家人說宅院太大,一時沒找到,讓我們等等。”
“人找到了,說是要梳洗一番,把人好生交還回來。”
施揚雖焦急,但人家說要幫你把人梳洗潔凈一番,你還能咋說?總不能蓬頭垢面就送回來吧?
前前后后折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總算等來好消息:“那梁起莘說,兩邊各出一人,分別押送人質到大門前那棵大榕樹下交換。”
施揚一振獵槍:“我去!”
丁小伊挺身攔住:“我更合適,我去。”
施揚看了她一眼,沙聲道:“多謝。”
丁小伊把鳥槍交給弟弟,同時接過弟弟遞來的填滿子彈的左輪槍,加上自己那把,雙槍各插腰間,然后抓起繩頭,像牽牛一樣牽著寶音朝大榕樹走去。
寶音肩膀中了一槍,只是簡單包扎一下,鉛丸都沒取出來,整個人又被反綁著,被牽得踉踉蹌蹌,但那滿是麻坑的臉上卻沒見多少怨恨,聲音沙啞用半生不熟的宋語笑道:“南人很少見你這樣的母駒…你們跑不了的,一定會被捉住。你救我一次,我也一定會救你…”
丁小伊冷冷一瞥:“知道是誰打傷你嗎?”
一提起這事,寶音就切齒痛恨:“告訴我是誰,等我抓到這個下黑手的混蛋…”
“是我打的。”
寶音:“…”
大榕樹的樹干上已插上一圈火把,亮如白晝。樹下一個執弓背箭、頭戴瓦楞帽、披掛半身牛皮甲的蒙韃子正調著弓弦,他的腳下趴伏著一個全身罩著黑斗篷的人。
“格日勒圖…”寶音一見伙伴,只招呼半句再說不下去,滿面羞愧。
格日勒圖也是個牌子頭,顯然與寶音的關系不咋地,只淡淡點頭,鷹一樣的目光鎖定丁小伊:“沒有男人了么?派個女人來?”
他說的是蒙語,丁小伊聽不懂,還好有個寶音能當半個翻譯。丁小伊聽罷同樣淡淡道:“告訴他,你怎么傷的。”
寶音簡直無地自容,張嘴半天也沒法開口。
格日勒圖也不廢話,抬腳一蹬,黑斗篷人滾到丁小伊腳下,斗篷敞開一角,露出一張蒼白若死人的面龐——火把耀目,看得分明,正是舒兒。
“你…”丁小伊原本對格日勒圖的暴戾行徑出離憤怒,正要以牙還牙,也給寶音來一腳,但一見舒兒模樣,再沒心思斗氣,把牽著寶音的繩索一甩,扶起舒兒。
格日勒圖迅速把寶音扯過來,一邊后退一邊對丁小伊高聲道:“我格日勒圖一向不殺女人,但這次你們羞辱了我的伙伴,殺死了我的奴仆。你們每個人都要死!”聲落,手指一翻,夾箭在手,張弓搭箭,看都不看就射出去。整個動作行云流水,又快又狠。
丁小伊聽不懂格日勒圖說什么,但直覺沒好事,正如格日勒圖是帶著殺人意圖而來,丁小伊也絕不以善意揣度敵人。當格日勒圖弓箭一動之時,丁小伊也一翻腕拔槍在手,一手拉起舒兒,同時板開擊錘,對準格日勒圖。
砰砰砰砰!
丁小伊一口氣打出四槍,十步之外的格日勒圖胸膛冒出四朵血花,眼睛透著不可置信的神情,直挺挺倒下。
“嗯!”舒兒發出一聲痛呼。
丁小伊低頭一看,才發現格日勒圖中彈之后,箭矢射偏,正中舒兒左肋。
“舒兒,你沒事吧?你別嚇我!”
寶音又一次見識到那種武器的可怕,驚恐萬狀看了丁小伊一眼,轉身拼命朝大門跑去。
丁小伊抬頭,咬著嘴唇,慢慢抬起槍口,大拇指板開擊錘。
寶音的身影在黑暗中晃了一下,再晃,如同喝醉一般,一頭栽倒。
梁氏莊院鼓噪聲大起,火光點點,直撲大榕樹而來。
這邊施揚、王平安、楊正等也早已搶出,飛速接應丁小伊、舒兒。
當梁氏莊院的追兵撲到小山嶺下時,林中一陣排槍打來,頓時倒地七八人,哀嚎一片。追兵慌亂成一團,連傷者都顧不上,抱頭鼠躥。
“舒兒怎么樣?”山嶺上的林子里,施揚急沖沖問剛檢查完傷勢的丁小伊。
丁小伊神情有些異樣,強顏歡笑:“箭矢卡在肋骨間,好生調養應當無事。”
施揚長吁口氣,抬腳就想往前走,卻被丁小伊攔住:“等等,眼下你還不能見她。”
“為什么?”
“不為什么,總之你不能見。”
施揚瞪著丁小伊,從她躲閃的眼神看出了什么,猛然一把推開:“閃開。”
丁小伊踉蹌著差點摔倒,施揚正要越過,斜刺里沖來一人,一把將他牢牢抱住:“施老弟,冷靜點!”
“滾開!”施揚擰腰一甩,把干瘦的王平安甩了個四仰八叉。
迎面又撲來一人,也不說話,雙手一摁施揚肩膀,施揚連掙幾次都掙之不脫,定睛看去,才發現是楊正。
施揚眼睛漸紅,嘶聲暴吼:“滾!”小宇宙爆發,奮力一頂,楊正竟也把控不住,差點脫手。幸而王平安從后面撲上來一個熊抱,總算把狂暴的施揚控制住。
“你們放開我!我要見舒兒!”
“施老弟,你安靜點,咱們還沒脫險呢。”
“施大哥,你放心,舒兒姊妹沒事…”
“請施大哥過來…”
最后這一聲在一片混亂中極為微弱,卻不啻驚雷,令亂糟糟的現場為之一靜。
那是舒兒的聲音。
施揚終于見到舒兒,但正如丁小伊所言,相見爭若不見。舒兒雖然披著丁小伊的衣裳,卻掩飾不住斑斑血污。她的手腕、腳踝血肉模糊,明顯是被捆綁折磨時掙扎所致,她的脖頸發紫,兩眼腫脹,顯然被毆打所致。在施揚看不到的衣裳掩蓋下,她滿身青腫,遍身噬痕,兩顆赤豆已被咬掉,只有血糊糊一團…
“舒、舒…兒…”施揚慢慢跪倒,十指深深摳進泥里,“對不住,我來晚了…”
“施大哥,是我對不住你。”舒兒閉著眼,有氣無力道,“我知道…施大哥希望我能陪著遨游四海,我卻只想著在小山村里安居…”
“不!我愿意陪你在小山村安居。舒兒,我告訴你一件事,我們打敗海盜,奪了陳懿一筆財寶,我分到二十萬貫,我想用這筆錢財當聘禮…”
“挺好的,二十萬貫的聘禮,可以娶很好的小娘了,哪怕是大家閨秀也娶得。”舒兒嫣然一笑,睜眼深深看了施揚一眼,“施大哥,要記得娶很好的小娘哦。”
“不,我只要…”施揚猛抬頭,大聲道,“我只要你!”
林子外,丁小伊、王平安、楊正等聽聞,無不相顧惻然。
“舒兒,我第一眼在船上見到你,我…我就想要你…舒兒、舒兒…”
舒兒臉上微笑如故,手軟軟垂下,原本插在肋間的斷箭被深深摁進胸膛…
“啊——啊——”
月夜下,聲如狼嚎,凄厲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