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弄聽得李綱直言要查自己田畝數,要自己補繳天賦,心中哪里愿意,開口道:“這位李知府,我曾家年年都向縣衙繳納天賦,從來不缺分毫,如果李知府有疑意,還請往縣衙去查看田冊賬目。此時正值秋收,老朽實在難以配合李知府行事,還望恕罪。”
曾弄心中也是清楚,若是真來個公事公辦,這么多年偷漏的田賦,不知幾何,必然是個天文數字。
“本官做事,何須你來教,清查了你曾家的田畝,本官自當要往縣衙里比對計算。你收你的糧食,本官自己帶人丈量田地就是,并不沖突,此時知會你一句,便是讓你早作準備,補繳田賦的銀錢不夠,也可那糧食抵扣。”李綱態度強硬,話已經說得極為清楚明白。
曾弄聽言,眉頭大皺,轉念一想,忙道:“李知府遠從滄州來,定然旅途勞頓,還請入宅內休憩一番,老朽備些酒菜與諸位上官解解乏。”
說話之間,曾弄已經低身作請。
李綱頭前本是想到這曾家吃上一頓,此時看著曾弄,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只道:“此來你曾頭市,經略府派了幾百軍漢,怕是你家招待不過來,本官便不多叨擾了,只到莊外扎下營寨,軍中自有火頭,今日時辰不早,明日再來辦差。告辭。”說完李綱回身上馬,帶著人便往莊子外面去了。
曾弄看著李綱打馬的背影,臉色越發難看,本想把這年輕的李知府請到家中伺候一番,再塞一筆銀兩把此事平過去,卻是這年紀輕輕的知府竟然油鹽不進,事情已然不是那么簡單了。
“父親,這四州經略府到底是個什么衙門,怎么從滄州管到鄆州來了?”曾涂皺著眉頭上前問道,心中也知事情已然不是那么簡單。曾弄膝下五個二子,曾涂老大,也就是這江湖人稱曾家五虎之一。
曾弄看得李綱帶著幾百鐵甲走遠,也回頭往宅子里進去,口中回道:“我寫一封書信,你速速派人進城送給知縣,問一問這個四州經略府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時曾密上前問道:“爹,這四州經略府的人今日竟然帶兵來了,必然是想與我曾家為難,此事也是平常,哪次換知縣知府的,我們曾家不都得花上一筆,這四州經略府想來也不過就是這個意思,今夜送筆銀錢去就是。”
曾密便是二子,之后還有曾索、曾魁、曾升。曾頭市還有兩員教師,正教師喚作史文恭,正是江湖傳說射殺晁蓋之人,武藝不凡。還有一人名副教師蘇定,此人也是這五虎的師傅,想來武藝也是不差。
曾弄聽言,擺擺手,嘆了一口氣道:“此事怕不是這么簡單,不過今夜這錢還是得送,密兒晚些時候便去取些銀兩送去,探聽一下這李知府的口氣。”
曾密拱手點了點頭,口中又罵罵咧咧道:“世道如此,狗官橫行,便是我們辛辛苦苦積攢一些家財,這些狗官來走一趟就要給一大筆,當真讓人不爽快。賃得我的脾氣,一刀砍了這狗官才能順心。”
曾弄聽言,連連搖頭道:“在家瞎說可以,出去了可不得胡言亂語。”
曾密自是明白這個道理,只是點頭,也不說話。
不得片刻,曾頭市中,一人騎著馬匹直奔縣城而去,懷中還有曾弄的親筆書信,便是向知縣打聽一下這個四州經略府的來頭。曾頭市到鄆城縣城,一趟不過三四十里,倒是并不遠。
鄆城知縣時文彬與這曾頭市關系自是極好的,年節時候,錢也收到手軟,自然事無巨細給了一個回復。便是這四州經略府的事情,時文彬也不過昨日剛剛收到公文,今日曾頭市便派人來問,時文彬心中也咯噔一下。
城外李綱等人安營扎寨之后,裴宣卻是趁著天還未黑,帶著百十人也往鄆城而去,便是面見知縣,交接防務軍權。
時文彬手下禁軍,本還有幾個不錯的士卒,也有兩個厲害的都頭,一個朱仝,一個雷橫。如今這兩個手段不錯的都頭早已死在梁山亂軍之中,這鄆城禁軍自然也就是個擺設了。
時文彬剛剛把曾頭市的人打發走,裴宣隨后就到,時文彬哪里敢怠慢,直把裴宣迎入衙門會客廳上座。
“時知縣,此來也無他事,這文書知縣且看看,若是無有疑意,便請加蓋大印,趁著城門未關,我好出去復命。”裴宣倒是有些著急,便是要趕在天色黑盡的時候回到營中。文書自然早就準備好,此時也遞給了時文彬,內容不過就是給城外禁軍的最后一道軍令,以后鄆州軍伍都劃歸四州經略府直接管轄,蓋上知縣的大印也就妥了。
時文彬見裴宣連句客套寒暄也沒有,心中更是多想了些念頭,接過文書,閱讀片刻,回話道:“裴左官稍待,下官這便去取大印。”
說話間時文彬便轉身往正衙去取大印。裴宣如今便是這四州經略府下的左廳推官,從六品的官銜,也是趙佶見鄭智的時候讓鄭智把有功的軍將名字都一并呈上加賞,鄭智便為裴宣謀了這個推官,推官便衙門里管理文書處理的官職,也兼管一些案件審理。每個州府衙門以及一些東京尚書省下六部衙門,下面都設推官,左右廳各一個,朱武自然就是這右廳推官。
時文彬蓋好大印回來,把這文書遞給裴宣之后,又從袖籠里拿出一個小袋子遞了過去,開口問道:“還有一事唐突,請裴左官指點幾句,不知鄭相公此番主政鄆州,可有什么緊要的差事?”
時文彬問得含蓄,裴宣自然是聽得懂,新官上任三把火,便是在請教裴宣鄭智會燒哪三把火,也好讓時文彬有個準備,免得觸了眉頭。
裴宣接過文書便又閱讀起來,確認內容與印鑒無誤之后,方才疊好往懷中收去,卻是也用這個動作假裝沒有看到時文彬遞上來的布袋子。收好文書,裴宣答道:“時知縣,相公為官向來公正,主政一方,也只做兩件事去,一便是整頓府衙政務,二便是整頓軍備。言盡于此,先告辭了,趁著天色還未黑下,我得速速回營中去。來日再會。”
說完裴宣起身拱手便走。倒是時文彬尷尬在當場,手中的布袋還懸在半空。但是這裴宣的話語也聽得明白,整頓軍備對于時文彬來說也不算事了,畢竟軍權都交了出去。但是這整頓政務就有些寬泛了,如何整頓,整頓那些方面,當真是千頭萬緒。
天色已黑,正是家中晚宴之時,曾頭市主要人物盡皆到齊,曾弄接到知縣時文彬回復的書信,展開正讀,讀得越發為難。看完之后又左右傳閱一番。
曾涂看完,黑臉說道:“爹,原來這四州經略府就是那個滅了梁山的鄭相公的衙門,如此可不好糊弄了。”
曾密聽言,一臉不忿接話道:“這鄭相公不過就是想多要一些錢糧而已,有什么不好糊弄的,大哥想多了。”
曾弄卻是個明白人,皺眉說道:“此事便如你大哥所說,可不好糊弄了,你道莊外那些官差為何挑了我曾頭市?便是我曾頭市家大業大,方園百里無人能及,此番只怕不是一些錢糧的事情,你們看那個年紀輕輕的知府,來此哪里有一個好臉色,如此只怕就是要我曾家把歷年偷漏的田賦補足才會罷休,否則哪里需要帶如此多的軍漢?便是派個下官走一趟的事情,這李知府哪里需要幾百里親自到鄆州來?”
曾弄話語說完,還在長吁短嘆,卻是心中知道,這么多年的田賦真要算起來,哪里是一星半點。卻是曾家只怕也沒有這么多現銀。
曾涂聽言大急,忙又問道:“爹,我曾家實際有田地三萬七千余畝,每年交糧不過一萬三千畝,如此去補,哪里補得起啊…”
一萬三千畝的數目,便是大約五十年前朝廷清查的田冊數目,也是神宗熙寧二年,王安石變法之時全國普查之數。當初這曾家田冊之數與實際田畝之數應該相差不大。五十年后,卻是這曾家竟然就有了三萬七千余畝,五十年左右翻了接近三倍。能有如此擴張的速度,偷漏田賦便是主要手段之一。
卻是也有一個細思極恐的道理,曾弄這一支五十年來擴張了多少田地,便是這曾頭市附近的居民百姓變賣了多少田地。至于這土地兼并的手段,自然是軟硬皆有,其中血淚只怕也是不少。
曾密一聽,氣呼呼接道:“他鄭相公也不能把人往死里去逼,我等不從,他還敢強取豪奪不成,明日管得那個知府如何說,便是個不依就是,且看這個年輕知府還能把我等皆下了大獄問罪不成?”
曾密顯然是在這曾頭市一畝三分地上囂張慣了,話語之間皆是江湖耍賴的態度與手段。
曾弄也不多言,轉念只道:“趕緊去庫房之中取二十萬貫出來,今夜送到莊外去再說。”
此時曾弄唯有先如此,若是莊外那個知府把這錢收了,那就是萬幸。若是這知府不收錢,麻煩就大了。本來曾弄準備送給三五萬貫表示一下,也是一筆不菲的錢財,此時開口已然就是二十萬貫了。
曾家這等大地主,大世族。當真比縣衙、府衙都要富庶,只因這曾頭市,三四萬人的聚居之地,不論田地還是街邊商鋪,大多都是曾家的產業,曾頭市其余人大部分百姓也只是依附著曾弄一家討生活。
其實還有一個地方大概也是如此,便是這三不管的獨龍崗,祝扈李三家,與這曾家的模式也差不多。卻是獨龍崗上有一點不同,便是獨龍崗本是管外之地,三家帶領族人開荒而得勢,便少了其中許多擴張的黑暗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