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娘想了又想,為了埋在樹底下的那包銀子,她放棄輪回,在此處安守了數十年,其實未曾遇見過稀奇古怪的事情。
她遇見過許許多多路過此地的妖精鬼怪,但是那些過路的妖精鬼怪,對生者來說,可能屬于稀奇,可是對她來說,便談不上什么了。
“不瞞二位大人,我雖然逗留了數十載,可是我連這面墻也未曾踏出過。自我死后,外面的事情我幾乎不在意了。”
老大娘嘆息道,此一刻其實她也希望能回答上來什么,奈何的確不曾遇到過對她來說怪異的事情。
“那你回想看看,可曾聽說過什么奇聞異事。”
林蘇青看著清幽夢,她仿佛斷定必然能從這位老大娘這里打聽出什么似的,大有打破砂鍋刨根問底的架勢。
清晨的霧悄悄籠罩而來,空氣中彌漫著涼涼的濕冷的露水的氣息。人戶里飼養的公雞們比賽似的接連鳴啼,仿佛拼勁全力的吊開嗓子的吼,能讓天色亮得快一點似的。
大老娘能夠在陽間逗留的時辰也隨著公雞的鳴啼,一聲賽一聲的短。
她已經了卻心愿,雖然不想再這般猙獰可怖的“活”著,但是自行了斷,與被金烏曬得魂飛魄散相比,她更愿意自行化散。
“你最好仔細回想。”清幽夢的指間忽然摸出一枚梅花形狀的暗器來,夾在二指指間,對老大娘說道:“倘若你能夠提供出為我所用的消息,我不僅許你全模全樣。與此同時,你還可以帶著這枚暗器去陰司請情,他們會看在這枚暗器的份上寬恕你的罪孽,容你輪回轉世。”
大老娘登時驚詫得目瞪口呆,渾身一震,連忙向清幽夢跪下叩首,卻不容她說話,清幽夢率先打斷道:“不過,倘若你連半點消息也提供不上,我便讓你永墮餓鬼道,受永生永世之折磨,并且,讓你的女兒、女婿,以及你的外孫,一起去陪你。”
嚇得大娘戰栗不止,原本叩首,眼下渾身失力登時趴在了地上似的。
“依然想不起來任何嗎?”
清幽夢的聲音和臉色,比清晨的霧氣還要冰冷。
她冷若寒冰,接著說道:“剖了她的肚子,拽出她的孩子給她煲湯喝的話,補是不補?”
虎毒不食子,卻讓做母親的親口吃自己的孩子。
別說老大娘如何作想了,林蘇青一個毫無關系的大老爺們聽著也不禁打了個寒顫。
“讓你的丈夫親手給自己的女兒煲湯,如何?讓你也嘗一嘗?”
林蘇青聽得…不禁有一點反胃。一陣想干嘔催著一陣,他強行克制著,忍得喉嚨以下,肚子以上,這中間一頓痙攣。
“我我我我、我想起一件事來!”大娘連哭帶喊的撕扯著喉嚨,不停地磕頭,阻止清幽夢再說下去。
大約是威脅起了作用,極度恐懼之中的大老娘,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
“此、此事乃是、乃是我聽來的,聽、聽路過的妖精鬼怪們、說、說起的。”
清幽夢冷眼看著她,等待著下文。
林蘇青驀然舒下一口氣,連自己也不曉得這提緊了突然放松的一口氣,是為老大娘一家,還是為他自己。
“前、前兩年,有個富商走水路,坐、坐船,中途被一幫搶匪劫了船,搶匪將船上的人洗劫一空,唯獨留下了那個富商一個活口,但、但也沒有放過他,而是將他活捆著船錨拋下水。”
老大娘匐在地上,頭也不抬,連忙說道:“然后、然后那那個富商的尸體飄到了本地,擱淺在河邊,無人敢去觸碰,都怕沾晦氣。可是快到傍晚的時候,尸體突然不翼而飛。”
清幽夢皺眉,此事的確算是不同尋常的異事,但卻不是她想知道的異事。
這時,老大娘緊接著說道:“我聽途徑的孤魂野鬼們說,那個富商還活著。有一條黃狗路過,解開了他的繩子,并咬爛了他的鼻子,不知怎么的他就這么活過來了。而后黃狗走了,那個富商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黃狗…”清幽夢蹙眉陷入沉思,俄爾眸光一震,“你可聽說那條黃狗的下落?”
“聽說…聽說那條黃狗就在牛耳山里,鮮少出現在有人的地方。”
清幽夢將梅花暗器一丟,落地扎入老大娘伏在地的頭前,與頭發只相隔一根頭發絲的距離,只是尖尖的一角淺淺的扎在地里,輕輕一拔就能拔出來。
“你帶著它去陰司,自會有人為你引路。”
遙遠的天際翻出混濁的灰白色,露氣漸漸凝結在花草樹木的枝葉上形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水珠。濃霧化不開,將昏暗的天色籠罩得朦朦朧朧。
她若現在就去陰司,就不必躲避即將到來的天亮。
清幽夢丟下暗器,與林蘇青相視一眼,便離開了這間屋子。他們立刻離開了這個小鎮,去往了老大娘所言的牛耳山,尋找那只救了富商的大黃狗。
“不說所料,它就是百曉生的化身。”
林蘇青扶額,現在這些神仙妖怪都有些什么癖好,怎么獨獨鐘愛阿貓阿狗,懲罰戰神追風,也是將他罰成狗模狗樣。而這個百曉生,無端端的偏要自己化身成狗樣。
伴隨著最后一聲公雞的啼鳴,天邊迎來了金燦燦的霞光,昴日星君正驅使著金烏使者踏空而來,金色的霞光漸漸驅逐朦朧的濃霧,天色從邊際開始變得通透。
云朵也逐漸染白。
斗轉星移,晝夜輪替,昏沉的夜色退去,迎來又一個聒噪的白晝。
黑夜包裹著危險,每一個在雞鳴聲中醒過來的凡人,都應該為自己又平安的活過了一個長夜而感到慶幸。
房間里的老大娘,緩緩的直起身來,頹坐在地上,她擦干了眼淚,放任著干涸的淚痕掛在方剛復原的臉上。
她雙手用力,從地上拔出了那枚梅花形狀的暗器,此暗器的邊緣鋒利無比,才是一碰就割痛了她的手。她攤開手看著自己滿手的傷口,和一塵不染絲血不沾的暗器,如今的居然還能感覺到痛…
她立在柜子前,在鏡子前面看了好一會兒,這張臉還是十年前的樣子。仿佛一切都沒有變,仿佛一切都還在那個時候,她如果沒有打開柜子,沒有去偷那包銀子。
梅花暗器無聲的墜落在地,落地刺入地下,如清幽夢丟下時那樣,只是一角的尖兒扎入地里。
隨即,老大娘無聲的倒在地上,從衣服的邊緣開始,漸漸化成了霧似的…她閉上雙眼,不禁淚流滿面。
人活一輩子就夠了,要什么輪回。
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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