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大風大浪村民們也能以笑容相應對,即使苦難也能夠從容渡過,卻在提到山和尚的名號時,大家伙兒的眉頭都皺緊了。
“是你們常打交道的妖怪嗎?”林蘇青如是一問,一張張臉色更不好看起來。
村長沉重道:“如果沒有錯的話,依你的形容,那妖怪應該是山和尚…應該就是山和尚沒錯。”
名號果然就叫做山和尚嗎?既然是害人的妖怪,那聽起來很像是修行時走火入魔后的出家人。
“你們有所不知,每逢漲潮、洪災時,那山和尚便要趁機來襲擊我們村里的村民,誰也不知道它如何來的,我們只能在天亮之后才知道有誰沒了。”
村長說著回身朝身后的人群里招了招手,將剛才那個高聲喊出“山和尚”名號的年輕人喊過來,那年輕人一見村長朝自己招手,連忙擠著人群鉆出去,其實大家都紛紛為他讓道來著,只不過沒有他擠得著急。
“他叫毛子,是唯一見過山和尚,被山和尚襲擊,卻活下來的人,唯一的一個。”村長說著,憐惜又疼愛的摸了摸那小伙子的后腦勺,十七八歲的大小子了,連忙順勢曲膝,像個孩子似的由著村長摸他的腦袋。
唯一的幸存者么…
林蘇青禮貌而認真的端詳了那個叫毛子的小伙子,濃眉大眼,很是耿直的面相,于是問道:“那妖怪是什么樣子,你還記得嗎?”
毛子連連點頭,鄭重無比道:“記得!”抬頭挺胸而道:“雖然那時候我歲數不大,可是我記得一清二楚。”
毛子回憶起過去的時候,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來轉去,很是靈性,是有福氣有幸運之人。他未言語卻先愁眉,林蘇青頓時明悟,毛子心中和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定然是痛苦的片段。
“也是這樣的洪潮,那天夜里我們也是隨著大伙兒逃到了這座山上,也如今夜這般。”毛子眼睛隨著記憶轉動,盈盈熠熠,恐怕從始至今未曾放下那段過往。
他正要繼續說下去,村長撫手搭在他肩頭,接過了話。
“這孩子那年一歲不到,和他父母一起隨我們來到這山上避難。原本和今日一樣,大伙兒都是歇在一起的,不過孩子嘛,都好起夜,夜里哭得厲害了,他的雙親擔心哭聲太大吵到了大伙兒,于是抱著他躲開了,可是沒想到啊…”
大家都很沉重,如同訴說的是自己家里的事情。林蘇青看著方才還神采奕奕的毛子,此時垂著頭不言語,睫毛在黝黑的肌膚上顫動,整個人仿佛被壓在陰云之下,連肩頭都垂了下去。
“毛子這孩子是真的命大呀。”村長唏噓嘆道。
而毛子卻抬頭張大了雙眸無比認真道:“我我我…我當時睡著了,他們把我藏起來了…”
他極力想證明不是因為自己懦弱無為,才失去了雙親。可是反而是他的不甘解釋,更加明確了他內心對自己的否認。他打心里深處認定著當年是由于自己的無為和無能為力。
他身后的叔叔伯伯們輕輕拍打著他的肩背安慰著他,阿姨大娘們也紛紛勸慰他放下。
“你當年話都不會說幾個字,你還死拗著怨自己做什么啊。”
“毛啊,你別再掛心上了,真的不能怨你。”
“是呀,要怨就該怨那山和尚!自從它出現以后,這些年來害了咱們多少無辜鄉親呀!”
可見這妖怪很怕人,人一多他即刻逃之夭夭,只敢在深夜時分偷襲離群落單的孤行人。
大千世界百雜碎,萬物皆有靈,無奇不有,這山和尚么…如若不是水鬼應當也和水沾親帶故,卻不是什么大來頭。
反正我們也將暫住此地,林蘇青與清幽夢交換了眼神,隨即便裝作膽戰心驚的樣子說道:“沒想到太平盛世,荒山野嶺里沒有遇到山賊土匪,卻有吃人害人的妖怪,可怕,實在是可怕。”
“可不是么,好些外地來的,進了山就不見出來過了。”
“這些年的確丟了不少外來人。”
頓時議論紛紛,村長沉聲一呵:“瞎胡說什么!嚇唬誰呢!”卻瞧見幾分色厲內荏的感覺,怕不是村長的心里也和大家伙兒想的是同一出。
路過此地的外地人,沒有活口。
“沒有活口么…”林蘇青喃喃自語時,村長當他怯了,左右一想,熱心說道:“你們若是怕,要么就調頭回去,天地方圓,你們走哪兒都行。要么嘛…要么你們就住下了,前面實在去不得。”
村長耿直而率誠,不和他們說假大空的話。多少年來,村里有過不少外來人,但凡借道過路的,進了山就再沒有消息了,卻會在后來被村民們偶然發現尸骸,有發現得早的,也有發現得晚的,臭的臭了,爛的爛了,甚至還有的在發現時都快化成黃土了。
這村里也沒有走出去的人,哪怕有,也沒有再見誰回來,走了就走了。
對于他們來說是調頭往回走另外尋路,而對于村里原來的村民么,走哪兒都是往外走往前走。
“那我們…”林蘇青向清幽夢拋去商量的眼神,“恭敬不如從命,聽從老先生的建議,暫且借住貴寶地。待尋到全身之法時,再行路不遲。”
他們這副小命要緊的選擇,很合村民大眾的心意,大家紛紛點頭支持與贊許。
“咱們村又添新人啦!”
這個又字…林蘇青眉梢一跳,下意識便在人群中掃尋,不待他找查,村長一示意,大家便自覺的讓了讓,隨即便讓出了幾個人來,不消說,他們就是為了小命選擇留在這里的吧。恐怕回無回路,去不敢去,不為亡命徒就是躲債。
瞧著他們幾個,也是熱情滿面,也很質樸,但也依稀能從直白的憨笑中看出些許狠像,原先應當是滿臉的兇狠橫肉,如今改變了許多。
在這里偷命,有改變才是聰明人,否則誰還留他們?
啊…原先拍著胸脯的豪云壯志,怎的又來鄉間鋤田了呢,難道我林蘇青天生接地氣么?
他抿著嘴暗自嘲,他笑的是自己,別人卻以為他是苦中作樂,安慰道:“其實咱們村也不差。”
有眼色的人瞧見了說道:“咱們都是好生過日子的良民,又不是土匪寨子,沒有強留你們的意思。”說話的倒是長得很有點土匪氣質,可能曾經正是。
“看你們也不是要奔命的人,不是還能調頭回去嘛。”說話的人很瘦弱,缺幾根手指頭,看起來很有些過往故事。
“謝過諸位。為前路安危著想,我二人暫時先借地住下,其他再做打算,感謝!”怕他們三說兩說,把清幽夢說煩了,她本來也只是好奇么不是,心血來潮,來得快去得也快。
就住下了。
果然沒出兩日,潮水就退了,隨著大隊伍下山以后,村長張羅著安排他們住進了驛站,這里前路不通,居然設有驛站。而雖然掛著驛站的牌子,樓里卻空空如也,破舊不堪,蜘蛛網密集得都沒有新蜘蛛結網的余地了。
村民們勤快,里里外外一天就給拾掇干凈了,而后東家借來床褥被罩,西家借來柴火炭盆,各家都熱情的抱來生活用具借給他們。
“你們莫要嫌棄,暫且住在這處,若是打算長住了,同村長說一聲,給找人幫你們物色土地安置的。”
就這么住下了。
地方雖然小,可是一點不曾冷清,每隔兩日便有集市,也是熱熱鬧鬧。
而他們兩個么,天晴時領著清幽夢去釣魚,下雨時則帶著她去喝茶,或上午長街賞花聽鳥,下午郊外捕雞獵兔。
每天每日都不重樣,她亦是樂在其中。
若不是某日河邊垂釣,搭火烤魚時,忽然想起來這般現釣現烤,狗子一定很喜歡…若不是某日想折一捆松柏樹枝用來燒火燜燒雞時,想起了當初折了窮桑神木考錚肉…往日一概豪言壯志,差點全拋誅九霄云外了。
奔波之苦與閑適之樂,一個平地一個天,難怪風流才子唐伯虎也愿碌碌度日。
然而總是事與愿違,好似他們的歡笑聲吵到了老天爺似的。
這夜也如往夜,星空似海,林蘇青抱著一壇酒翻上了房頂,說有愁,卻過得快樂如飛,說沒有愁,卻可謂愁死個人了。沒有別的辦法,他只能喝酒。
二太子還沒有醒,還早著呢,喚醒他的法子也沒有頭緒,姑且有一個,其缺不得的要素是清幽夢,他要追求清幽夢,原本是套路而已,如今總覺得有點…好像有那么一點…
那我如今這樣,算不得騙了吧?
可是目的么…歸根結底是九死還魂鎖…
那我這樣,不還是別有居心的接近么?
沒有感情就沒有煩愁,唉算了算了,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理智這樣想,可是腦子由不得他,忽而又想到了別處。
夕夜跑哪兒去了呢,不在妖界,也不在三清墟。
狗子他們如何了?那五只小崽子怎么樣?
猛地,他又想起了一個至今沒能破析的事情——夏獲鳥的身份。世間有夏獲鳥與姑獲鳥,夏獲鳥心慈喜歡抱養別人的孩子,姑獲鳥則偷食孩童的精血助自身修煉。
當初,那個姑獲鳥化成了他那邊世界的母親的模樣,卻說自己是模仿的夏獲鳥的模樣。而夏獲鳥…卻與他那邊世界的母親的模樣完全不同…而是與他自幼一起的老師長得一模一樣,不止是長得一樣,就是他的老師沒錯。
可是只聽說姑獲鳥成族群,難不成夏獲鳥還有別的不成?
“倒是還不曾問過徐老師這些事…”怎么就沒有問呢,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曾經山水一路,多少機會可問,他竟愣是從來也沒有想到要問。
正是沉思,忽然一道香風襲起…
異香,有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