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身體,還是心性。林蘇青都改變了,自他于這座寶塔之內清醒,回憶起先前發生的種種之時,他就已經無法再做回從前的自己了。
并且,也無法再像從前那樣沒心沒肺欠缺考慮了,更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一口篤定自己不是禍患。
對自己的質疑當然是有,可質疑僅僅只是質疑。禍患?呵,那也僅僅只是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而已。有可能絕非一定會。
這,或許就是他的宿命吧,就是不知,未來的自己能否將這宿命打破呢。
不過,此時的他卻比以往更加堅定了信念,依然是曾經體驗虛幻之境時所感悟而來的決心。
是的,這一次不過是又一次的選擇罷了。
神仙們的質疑和追捕如何?各方各界對他性命的威脅如何?艱難為生的環境又如何?種種不過都是迫使他做出選擇的壓力,不過都是在干擾他的內心。
那么拋開所有外在的因素和影響,他林蘇青要做什么樣的人,要做什么樣事,說到底是他自己的決定。一旦他做出了選擇,一切都會隨之而改變不是嗎。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被這些外在的壓力牽著自己的鼻子走?
遵從內心,做自己想做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夠了。
外在的評價與定義,那時候就已然明白了,不過都是在選擇之后,走出自己的人生路之后,才會隨之而來的附屬品。
那么,便堅持自己的本心吧,只當自己不是禍患。
對于這場顛覆性的真實經歷,只當從現在起,從這扇門出去起,算是正式地與從前的自己作別吧。
無論自己身體內的種種異樣,究竟是源于主上的那幾滴神血,還是因為他是禍患的緣故,似乎都不算重要。重要的還是自己的本心吧。
那么便從此刻起,他便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他,但心仍然是從前的那顆心。
林蘇青一邊在心里如是這般的決定,一邊昂首挺胸的朝著寶塔敞開的那扇大門款款而去。
決心是什么?
決心不就是明知前路艱難兇險,卻仍是要堅定不移地往前去嗎?
所以,他此刻很是堅決——此去,我林蘇青,便是嶄新的人生,嶄新的我。
隨著他步出寶塔,方才涌入塔內的云霧,如同忽然收卷起來的紗幔,一路跟隨著他一并撤出了寶塔。
大門也隨著他出去的腳步緩緩地合上。
此時的林蘇青宛如一位神仙,騰云駕霧地款款而行。一身泛著皎皎銀光的偃月服,將他襯得仙逸拔群。
剛出寶塔,便被四周的流光溢彩晃迷了眼睛,如有萬千琉璃燈盞,華麗而閃耀。眼睛不太適應,他抬手遮了遮視線,直待適應過來后,他抬起頭透過窄窄的指縫,看見云霧簇擁,輕攏慢涌。
他放下手再看,看見金碧輝煌的大殿里,赫然立著的二太子,正平靜溫和地看著他,還看見了,二太子眸光之中氤氳著的一絲看不透的霧氣。
“主上!”林蘇青當即抱拳,單膝跪下,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遽然有些酸澀刺上了鼻腔。
他明白,主上必然是特地來尋他回去的,如非如此,這些神仙們大費周折地將他抓來,又怎會輕易地又將他放出來。
林蘇青的心中一時感慨萬千,千言萬語無以言表,竟有些滾燙涌上了眼眶。他埋下頭瞪大了雙眼,將它們悉數逼退回去,萬不能讓它們滴落,顯得自己多么脆弱善感。
他只看見了面前的二太子,便跪下了,便垂下了頭。來不及看見在自己身后,分立兩側的二郎真君、天篷真君和千里眼與順風;也不曾看見在他身后寶塔旁邊立著的李天王,正攤手將那放得丈六高的寶塔收回掌心;更不曾看見,當寶塔收去,那高坐于寶殿之上,神情嚴肅的天帝。
二太子垂眸看了看林蘇青,見他一身偃月服完好如初,從而得知他的傷勢已經自行恢復。不過那灰頭土臉,以及亂如柴草的頭發,看著很是狼狽,不太入眼。
“起來吧。”二太子的聲音難得不盡是冷漠,有一縷溫和,像一汪秋水上被清風漾開的粼粼漣漪。
“是。”林蘇青站起身時趁機用袖子揩了一把眼角,接著一愣,便循著二太子的目光轉身向后看去,這才發現了先前與他大戰過的神仙們居然都在,還有在那大殿之上高坐著的那位…莫非是玉帝?!
二郎真君見林蘇青膽敢直視天帝,當即怒斥道:“大膽林蘇青!見了天帝還不快跪下謝恩!”
林蘇青原本就對二郎真君有記恨,當下一聽二郎真君說話,他心里頓時抵觸得很,立刻便想起當初狗子交代的,除了聽主上的,旁的吩咐他可以一概不聽。遂毫不猶豫地直言反問:“我為何要跪?”
誰也沒料想林蘇青居然敢頂撞,二郎真君登時一怔,惱羞成怒訓斥道:“三界帝君在上,這是天界!豈容你無禮!”
林蘇青正要反駁回去,話剛冒上嗓子眼兒,驀然覺得當下處境會否有失分寸?便把話咽了下去,當即轉身往向二太子,隨著他這一望,所有神仙便也都看向了二太子。
林蘇青一見大家的目光都注視在二太子身上,他頓時就后悔了。他原本只是想征求二太子的意見,卻沒料想他隨著他望的這一眼,竟將二太子架在了風口浪尖上。
正當林蘇青心焦地思忖著如何化解時,二太子抬手以折扇點著他的肩背,示意他轉身回去,并上前一步與他并排站著,面向天帝,泰然而道:“天帝寬容大度,不會在意這些細小禮節。”
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即刻化解了雙方的尷尬,同時反倒將二郎真君顯得很不識臺面。
二郎真君再度自己掃了自己的顏面,正欲辯解幾句,天篷真君連忙于暗中拽了拽他的胳膊,提醒道:“你別再給天帝添事兒了。”
這話什么意思?!二郎真君正欲反駁天篷真君,抬眼正巧撞見了天帝的目光,天帝于天篷真君的話之后,撫著胡須瞥他這一眼…不就是在示意他少說兩句嗎…
二郎真君咬牙切齒地才把話咽了回去,只是這口惡氣,他如何也咽不下去。這里是天界,天界何時輪到誰都能踩上一腳的地步了!
他不服氣地抬頭望向天帝,他以為能捕捉到些情緒,然而天帝的神色卻看不出任何異樣。
他不懂,他很不懂,天帝為何要如此禮讓丹穴山,甚至一忍再忍?!
除了他,其實在場的其他神仙們也都不懂。不過他們知之甚少,又哪里能懂得天帝的難處,哪里知曉天界的難處。
其實在曾經,天界與丹穴山的關系并不像如今這樣難堪,原因倒不全是因為天界欠了丹穴山恩義。究其因果,起因大約還是丹穴山那年出的那件大事。想來,大約是丹穴山記仇了,不,準確的說,怕是二太子記仇了。
天帝甚至懷疑,那時候仙魔大戰時,起初其他神域都不愿出面相助,卻丹穴山出面后,又紛紛出手了。其中極有可能是丹穴山從中作梗過,或許正是丹穴山阻止了其他神域插手,是要故意借那個機會使天界欠下丹穴山的恩義。
或許是吧。
他曾一度如是懷疑,時至當下,他便更是懷疑,或許,丹穴山真的是記仇了。
可事到如今,他已然沒有任何立場去強制丹穴山,也沒有理由去要求丹穴山。更何況,這丹穴山的二太子特地祭出了蜉蝣歸息令,他還有什么可反對的。
若是他們丹穴山在那時候就有這樣一道蜉蝣歸息令,或許也就不會鑄下那場仇怨。沒有了那場仇怨,或許也就不會有這么多后來的恩怨了。
溯源追本,起因其實還是丹穴山,如果一開始就沒有發生那件事,如若靈太子沒有…
“天帝。”二太子忽然打斷了天帝的神思,“你若不介意,我便于你的凌霄寶殿設開蜉蝣陣。”
天帝微愕,竟是又被這二太子洞察了心中所想,又是被先一步占奪了先機。
二太子此言又是在給他遞臺階下啊,是的沒錯,他的確在疑心——若二太子將林蘇青從天界帶走后,然并不使用蜉蝣歸息令。
而二太子現在主動提出了,要在天界當面設開法陣,臺階遞上來了,給足了顏面,避免了尷尬。那…便下吧。
“請便。”天帝其實很無奈。
當他令下,分列大殿兩側的神仙們紛紛往后退了一退,擔心自己的存在會干擾法陣,也擔心召開法陣會誤傷了自己。
畢竟是蜉蝣歸息令的啟令陣,畢竟那是至尊神令。
林蘇青一臉茫然地聽著、看著,他不明白那些神仙的臉色為何如此謹慎,如此緊張。他也并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著什么。
這時候,二太子喚他道:“林蘇青。”
“在。”他連忙轉過身,沖二太子抱拳應命。他一直很尊敬二太子,現在則更為尊敬。因為他明白了許多事情。
自他剛到丹穴山起,那些長老們就要除掉他,而二太子在那時候就力排眾議保下了他,話雖然都是狗子說的,但狗子所傳達的也都是二太子的意思。否則,若二太子不容他,狗子又怎敢違背?
想來,興許在那時候二太子就已然知道了他的特殊情況。分明知道,卻依然留下他,并磨練他,而且還收下他要教他修行。
或許,在這邊世界,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二太子與狗子吧,嚴格意義上,也許狗子都算不上,可能狗子是同山蒼神君一樣,不過是聽令于二太子罷了。
若不是打一開始,二太子就要保下他…或許他早就被化成一抔塵土了罷。
二太子平靜地立著,臉上沒有一絲波瀾,林蘇青此時抱拳頷首等待吩咐,恰好比二太子矮去一個頭的高度。只聽那一如既往清幽的聲音,徐徐道:“我會在你身上設下一道符令,倘若你今后為禍,它會取下你的性命。”
林蘇青渾身一震,滿面驚愕,他驚的不是這道會如何,驚的不是自己的性命會如何,他驚的是二太子說的這句話。這句話聽來,太傷人心。
“連主上也認為我會成為禍患嗎?”前一刻他還在滿心歡喜地認為世間唯有主上相信自己,就算只是唯一,他也滿足。哪料轉眼便迎來那“唯一的信任”對自己的懷疑。仿佛被一把利刃刺穿了心臟,痛得呼吸都生涼。
二太子的神情素淡,哪怕閃過一絲無奈也好,竟是沒有任何情緒。
“誰也沒有十全的把握能證明你不是。”聲音淡得如一杯過夜的白水,涼且無味。
“所以,連您也不相信我了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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