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掉他們的衣裳,放在陰涼處降溫,在給他們飲用一分糖,一分鹽混合后的鹽糖水,如果有冰最好。”
霍光毫不客氣的扒開一個中暑昏倒的少年人衣裳,把他交給了手忙腳亂的黃門。
然后就繼續向前走。
越往后走,倒在路上的少年人就越多,有些人即便是摔倒了,也咬著牙向前爬,看的霍光滿腹心酸。
都是勛貴子弟,霍光很理解這些人的心思,這些人都不是家中的嫡長子,都是從無數個庶出兄弟中拼殺出來才有機會親近一下皇長子殿下,希望能混個臉熟,最后撈個一官半職的好過日子。
想必來的時候,家中長輩可能叮囑過無數遍,希望他們能夠好好地表現,最終被皇長子殿下看中,成為皇長子的玩伴。
不指望他們能成為汲黯,桑弘羊,一類的存在,哪怕是成為韓嫣一般的存在也能光宗耀祖了。
一群少年人中,如同霍光一般從小就文武兼修的能有幾個?拖著孱弱的身體在烈日下死命的奔跑,中暑是必然,不中暑才是僥幸。
張安世瞅瞅前面跑的比走路還慢的少年人,一股子悲壯的情緒突然升起,這讓他想起了自己去世的父親。
他第一次開始問自己,為了皇家給的一點榮華富貴,到底值不值把身家性命全部押上去。
霍光走在一個艱難向前挪動的肥胖少年人身邊道:“別堅持了,堅持下去也沒有,他們都跑遠了。”
肥胖的少年人不理睬霍光,依舊艱難的向前挪動雙腳。
霍光瞅著少年人缺少了一只鞋的腳道:“你在流血耶!”
少年人眼中的淚水橫流,卻怒視霍光咆哮道:“滾開!”
霍光笑呵呵的道:“其實你沒必要這么辛苦…”
“滾開啊…”
肥胖少年人眼睛里涌出來的淚水更多了,混合著腦袋上流下來的汗水,將臉上的塵土沖刷出一道道的印子。
對于堅持的人,霍光總是多一份憐惜的,從腰里取出水壺,喝了一口遞給肥胖少年人道:“喝口果子露,里面加了冰!”
肥胖少年人狐疑的看看霍光,他心里一萬個不愿意接受霍光的好意,手卻不由自主的伸出去了。
一口氣喝光了果子露,少年人看著霍光道:“你若害我,我們至死方休!”
霍光吧嗒一下嘴巴道:“沒害你,真的。”
少年人喝了一點果子露,似乎又來了精神,繼續邁動粗壯的雙腿咚咚咚的向前跑。
霍光瞅瞅地上留下的血腳印,敲敲腦袋脫下自己的一只鞋子丟給肥胖少年人道:“穿上吧,記住,到了鴻臺就成了,我以祖宗之名起誓!”
胖子蹲下來穿上鞋子,雖然小了一些,卻比沒有要好得多,胡亂抹一把臉上的淚水朝霍光拱拱手,就繞開一個昏倒在地的少年人,繼續狂奔。
霍光從哪個昏倒的少年人腳上扒下一只鞋子穿腳上,然后瞅著遠去的少年人對張安世道:“你說這個胖子是傻,還是心地良善?”
“你是指這家伙寧愿光著腳跑路,也不愿意扒下別人的鞋子?”
霍光點點頭道:“我看他好久了,一開始他的鞋子就被踩掉了。”
“所以你就獎賞了他一瓶水,一只鞋子?”
霍光笑道:“師傅說過,只要在別人身上發現一點人性的閃光點,就要加以贊揚,加以鼓勵,加以獎賞,如此,人身上的閃光點才會越來越多。”
張安世笑道:“你好像很喜歡這個胖子?”
霍光大笑道:“那是當然,我們家就是聰明人太多了,傻子太少了,尤其是這種意志堅強的傻子,更是一個都沒有。
師傅有時候總是嘆息,說,這世間的好多事情聰明人都能辦成,唯獨一些需要毅力,需要執著的事情聰明人辦不了。
而這些事情往往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我這人比較貪心,什么樣的好處都不想放過。”
張安世笑道:“既然看中,為何不問他的名字?”
霍光搖頭道:“不用問,不用問,他會來找我的。”
張安世追問道:“如果他不來呢?”
“就說明他沒有我想的那么好,不值得我一顧。”
“你這次算是把這些少年人都得罪光了。”
霍光笑道:“劉據有的問題,我也有,劉據還能選擇三五人為友,我一個都不能有…
劉據是傻子,可是他有一個可怕的父親!”
張安世抬頭看看不遠處的鴻臺道:“劉據該挨揍了吧?”
霍光笑道:“如果他先見到了他父親,就不會挨揍,如果先見到他母親,一個耳光可能逃不掉。”
劉據的耳朵嗡嗡作響,鼻血一滴一滴的掉在石板地上,他的心中委屈極了。
耳邊傳來母親陰沉的聲音:“進入大殿覲見你父皇的人不能超過三個,其中必須有霍光!”
劉據抬起頭,他忽然發現,母親的眼神居然跟狼一樣,發出幽幽的寒光,他不由得后退一步,靠在狄山身上。
狄山扶住劉據,拱手道:“皇后…陛下,只留三五人…恐浪費了…這大好…時機…錯過這次…以后再想收攏人手…會很難!”
衛皇后擠出一個笑容道:“狄山博士以后只需教皇長子學問,如何行事還是交給本宮來親自教!”
狄山俯身拱手吶吶不能言。
衛皇后掏出手帕擦干凈兒子鼻子上流出來的血,瞅瞅兒子臉上的指痕,不由得嘆口氣,讓宮娥取來胭脂白粉,親自給兒子敷上遮掩傷痕。
感受到母親冰涼的指尖在臉上滑動,劉據淚如雨下,哽咽著道:“孩兒又做錯了?”
衛皇后輕聲道:“現在母親沒有時間告訴你你那里做的不對,你如果還有疑惑,就去問霍光,他未必肯說緣由,你就說是為娘要他一定說!”
“可是,他在破壞孩兒的好事!”
“好事是有度的,不是無限的,快去吧,那些孩子已經在翻越鴻臺了,千萬不敢出人命!”
劉據愕然回首,跳著腳道:“我說過到鴻臺即刻,他們爬鴻臺做什么?
啊——一定又是霍光——啊!我要殺了他!”
劉據連蹦帶跳的下了未央宮,他真的很害怕,如果這些被他召來的少年要是摔死了幾個,他如何跟少年人的家里交代。
衛皇后瞅著螞蟻一般翻越鴻臺的少年人,臉上終于浮現出一絲笑意。
這樣很好,如果摔死幾個更好,不如此,不能彰顯皇家的高不可攀。
不知什么時候,劉徹也出現在宮門口,饒有興趣的瞅著那些艱苦攀爬的少年人對衛皇后道:“皇后以為最后能到未央宮者能有幾人?”
衛皇后笑道:“妾身以為一手之數最多了。”
劉徹笑了,指著鴻臺上的少年人道:“取三人吧!”
衛氏笑著施禮道:“多謝陛下恩賜,臣妾貪心,還想要霍光!”
劉徹點點頭道:“隨你。看到這一幕,朕才覺得據兒終于有了幾分朕的風骨!”
衛氏嘆息一聲道:“臣妾就是擔心這樣遴選會造成傷亡,已經有很多孩子中暑了。”
劉徹冷笑道:“真以為我皇家的恩典唾手可得嗎?”
說完,就轉身進了大殿,心情不好也不壞。
肥胖的少年終于跑到了鴻臺之下,抬頭看著高不可攀的鴻臺,絕望的大叫一聲就摔倒在鴻臺下。
這樣高的鴻臺,他自忖沒有爬上去的力氣…仰面朝天看著湛藍的天空,心如死灰。
一個敷著白粉的少年出現在他的頭頂,胖子吃力的翻著眼睛瞅著這個少年人。
劉據同樣看著這個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胖子輕聲問道:“姓氏名誰?”
“已故節侯申屠嘉之后申屠良見過殿下。”
劉據嘆口氣道:“留下吧,算你一個!”
申屠良搖頭道:“我不是最佳,不敢尸位其上,更不敢破壞規矩,請殿下擇優錄用。”
說完話,就閉上了眼睛,淚水再一次涔涔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