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又談論片刻,便各自回家了,李延慶目前還住在李文村,他的生活看起來和五年前并沒有什么太大變化。
但誰也想不到,李延慶此時已是鄉間巨富,他們五年前創辦的李記糧行現在已發展為相州最大的糧商,商行已不在湯陰,前年遷去了州府安陽縣,生意遍布河北西路,資產已有最初的一千貫增至萬貫,還擁有一支由十艘大船組成的船隊。
不過在京城他們只屬于中小糧商,京城大大小小幾百家糧商,他們還排不上號,這也不奇怪,控制著京城糧食供應的八大糧商,家家都有皇親國戚的背景,而且已有上百年的歷史。
象他們這樣創辦才五年的小糧商,能在京城立住腳已經很不容易了,這還是得到李文佑兄弟李文嗣的幫助,使他們躲過了兩次滅頂之災。
不過李記糧行雖然資產已增十倍,但在李延慶的強烈主張下,李文佑和他父親并沒有把得利分散,而是繼續積累,準備在鄂州一帶購買土地,開始為李氏家族南遷做準備。
盡管沒有從商行中分利,李延慶手中卻有數千兩銀子,這是他五年寫書所得,這些錢也足以讓他排進孝和鄉十大鄉紳之列了。
李延慶的家比從前擴大了一倍,那是因為四年前胡大叔曾悄悄回來過一趟,打探方臘有沒有繼續派人來尋找自己,臨走時,便將幾間老屋的地基賣給了李大器。
李大器便在胡家基礎上又修了五六間磚瓦房,使他們家變成一座兩進的院子,由于李大器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安陽縣,他便請了一個老家仆照顧李延慶,又聘了一名廚娘做飯,這樣,李延慶便不用再去李真家吃飯了。
李延慶走進了院子,躺在院子里曬太陽的大黑站起身,搖搖晃晃來到李延慶面前,親熱地用頭蹭了蹭小主人,大黑比李延慶還大一歲,已到了暮年,再也抓不了黃鼠狼,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院子里曬太陽。
李延慶摸了摸它的頭,取出一只糖漿炊餅塞給它,這是大黑最喜歡的食物,大黑叼著炊餅回了它的窩。
“小官人回來了?”廚娘阿菊嫂從廚房探頭出來笑道。
阿菊嫂姓吳,湯北鄉人,是村里顧三嬸的侄女,丈夫去年出征西夏陣亡了,她便成了寡婦,帶著一個兩歲女兒生活,房子和撫恤金被公婆和小叔子搶走,母女二人走投無路,便來投奔姑姑。
顧三嬸見侄女生活艱難,正好李大器家需要一個廚娘,顧三嬸便把她介紹過來,給李延慶全職做飯,每月賺四貫錢,包吃包住,母女倆便安穩下來。
“菊嫂好,丁丁呢?”
“她在房里睡覺呢,小官人要吃點東西嗎?我燉了個老冬瓜,放點紅糖,蠻甜的。”
“嗯!給我來一碗。”
李延慶向自己房間走去,走幾步他又問道:“忠叔呢?”
忠叔是他們老家仆,安陽人,也是姓李,不過和他們李家沒有關系,十分老實本分,當年李大器在李府喂馬時飽受欺凌,只有他同情李大器,李大器便向族長把他討來照顧李延慶。
“忠叔去潛山村了,好像有什么事情,我沒問。”
“我知道了!”
李延慶回了自己房間,坐下來便開始寫字,他今天功課很重,恐怕要做到很晚才能睡。
不多時,阿菊嫂給他端來一碗糖漬冬瓜湯,便退了下去,剛寫沒多久,門口傳來一陣說話聲,似乎有客人上門了。
李延慶只得放下筆,走去外院,只見院子里站了幾人,一個是忠叔,另一人是個中年男子,他身后還跟著一個小娘,身材瘦小,穿一件漿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衣,怯生生地低著頭,手中拎著個小包袱。
忠叔笑道:“這位是潛山村的張平,他說以前和小官人見過。”
李延慶想起來了,是李冬冬的姐夫,一個無賴二流子,李冬冬對他也很關照,經常接濟他們家,但每次錢一到手張平就進了怡春院,而且還好賭,外面欠了一屁股債,若不是害怕李冬冬,他連老婆都要典賣給別人了。
張平上前點頭哈腰笑道:“小官人,我聽大雁說,你這里需要一個小丫鬟,正好我有個小女兒,看小官人能不能收下?”
大雁是張平的大女兒,當初典賣給了李文佑七年,再過兩年就要期滿出嫁了,不過族長夫人很喜歡她,準備繼續留用。
李大器在安陽縣寫信給族長,讓他留意給兒子找個小丫鬟,李文佑把這事交給夫人,大雁探聽到消息,便立刻告訴了父親。
這個賺錢的機會張平怎么能放過,他便立刻帶著小女兒上門了。
李延慶認出了張平身后的小娘子,似乎就是當年見過的喜鵲,他對這個小姑娘印象很深,也頗有好感,便回頭看了一眼忠叔,忠叔笑道:“剛才我去過潛山村了,問了保正,應該沒有問題。”
這年頭買丫鬟最擔心的是一女二賣,到時扯皮不清,所以忠叔要去找保正確認一下。
李延慶便問張平,“人我可以收下,你要多少錢?多少年期限?”
張平興奮不已,一雙細眼睛里閃爍著狡黠的光芒,他搓搓手道:“去年有人家看上了喜鵲,出錢七十兩銀子買十年,我覺得那人家境不好,擔心喜鵲會受委屈,便沒有答應,如果小官人看中喜鵲,我希望也能給七十兩銀子賣十年,再加三十兩銀子做典賣,喜鵲乖巧聽話,做事賣力,模樣又長得俊俏,小官人買她不會吃虧。”
典賣和雇賣是有區別的,雇賣就是每月給多少工錢,然后算契約期限,把工錢一次性給對方父母,到契約滿了,人就自由了。
而典賣則是在商定工錢的基礎上多給一筆錢,相當于人身押金,期滿后需要把這筆押金交回來贖人,如果不贖,賣身人就很難得自由。
張平壓根就沒有贖女兒的想法,大雁他就典賣給了李文佑,喜鵲他當然也不會便宜賣,旁邊忠叔重重咳嗽兩聲,意思是這個價格太貴,五十兩銀子就足夠了。
李延慶見喜鵲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又見張平這般心狠賣女,他心中也有點不忍,便對張平道:“那就說好一百兩銀子,人你先帶回去,明天找保正立契約后,再把銀子給你。”
張平心花怒放,他的小女兒四十貫錢都賣不掉,因為身子太瘦,很多人家嫌她做不了事,買了是累贅,都不肯買她,恨得張平天天打罵女兒在家吃白飯。
沒想到他時來運轉,居然從李延慶這里撈到一百兩銀子,張平生怕李延慶反悔,連忙道:“不用了!人就留在這里,明天我來找忠叔辦手續。”
張平回頭狠狠訓斥女兒幾句,要她聽話絕對服從主人,如果被退回來就打死她,喜鵲嚇得兩腿發抖,不停地抹眼淚。
望著張平一溜煙地跑了,李延慶恨恨道:“天底下還有這樣的父親,我今天倒是開眼界了。”
李延慶見喜鵲依然局促不安地低著頭,便吩咐旁邊阿菊嫂,“先讓她吃飯,再把后房的西廂房收拾一下,給她住吧!”
阿菊嫂和忠叔意味深長地對望一眼,兩人都明白,既然小官人安排小娘子住內房,那就意味著小官人準備把她當貼身丫鬟了。
其實兩人想多了,李延慶只是因為喜鵲年紀小,西廂房又空關著,才讓她去住,倒沒有什么貼身丫鬟的念頭。
李延慶隨即又安排忠叔明天去和張平辦手續,他便回房繼續做功課了。
正在全神貫注寫字時,李延慶忽然感覺身后有人,心中一驚,猛地回頭,才發現小丫頭端著一碗茶站在自己身后,看得出她也嚇了一跳,滿臉驚慌。
李延慶這才想起自己有了個小丫鬟,連忙安慰她道:“不要害怕,我把你忘記了,所以才嚇了一跳。”
喜鵲低聲道:“小奴知道了,以后不站在小官人身后。”
李延慶聽得別扭,便撓撓頭說:“以后別叫小奴,叫喜鵲多好,又吉利又順口。”
“是!喜鵲記住了。”
她把茶放在桌上,絞著雙手,有點緊張地問道:“小官人還有什么吩咐嗎?”
李延慶看了看她,笑問道:“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喜鵲低低聲說。
“時間過得真快啊!那時你還那么一點點高,現在長這么大了,你今年是九歲還是十歲?”
“九歲!”
她低著頭,顯得更加局促,李延慶本想和她開個玩笑,讓她再叫自己慶叔,可見她膽小,便收起玩笑之心,問她道:“東西都收拾好了嗎?那邊有張床,但沒有被褥和枕頭。”
“阿菊嫂都給我送來了。”
“那好,你去睡吧!今天我會做得很晚,你別等我了。”
喜鵲沒有吭聲,還是站在一旁,李延慶知道她膽小,便不再催她,又伏案繼續寫字,一口氣寫了三千字,李延慶忽然若有所感,便用眼角余光瞥了喜鵲一眼,見她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用手背擋著嘴偷偷打一個哈欠。
雖然功課還沒有做完,但李延慶也不想再寫了,他放下筆笑道:“結束了,你去打盆熱水,我洗個腳就睡覺。”
“小官人稍等,我這就去。”
李延慶見她瘦小的身軀跑出了,心中也有點憐憫,才九歲就出來當丫鬟了,在他那個時代,哪個九歲的女孩子不被父母寵愛在懷中,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這話一點沒錯,可一轉念,又覺得她家不是因為窮,而是有個不學好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