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悄然而至的秋雨已經整整下了十天,雨勢不大,帶著一絲深秋的寒意,細細密密撲打在一望無垠的原野上。
一堆堆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壓著大地,已經是深秋了,一片片樹林都已光禿,秋雨將老樹洗凈,但無情地秋天卻剝去了它們美麗的衣裳,使它們陰郁地站著,褐色的苔蘚掩蓋住了它們樹皮上的深深皺紋。
這場延綿了十天的秋雨也使地面變得格外泥濘,就連官道上也到處是渾濁的水洼和泥漿,使行人寸步難行,只有憑借畜力才能勉強在泥濘的官道上緩緩而行。
這里是大宋王朝河北西路相州轄下的湯陰縣,一條寬闊平坦的官道縱貫全縣,平時官道上行人南來北往,十分熱鬧,但在老天爺的作弄下,官道上此時很難再見到行人。
官道東面則是一望無際的大片麥田,秋麥早已經收割,麥田變得光禿禿一片,到處矗立著人形的麥桿垛,再遠處則可看見巨大的水車,有水車就有河流,湯水就在水車下方,靜靜地向東流淌,最后注入了更加寬闊的波光粼粼的永濟渠。
而在官道西面數里外,一座不大不小的村莊籠罩在蒙蒙的雨霧之中。
空蕩蕩的官道上終于出現一個男子,只見他年約三十歲左右,眉眼卻長得頗為清秀,一張瘦長的病黃臉,不過相信若是吃上幾頓飽飯,他臉上的膚色應該比大姑娘還要白皙,一看就不是擺弄農活的粗魯莊稼漢,而是一個讀書人的模樣。
他沒有打傘,單薄而瘦弱的身軀在寒風冷雨的侵襲下凍得瑟瑟發抖,他只得將雙手抱在胸前,盡量用白涼衫緊裹緊他那副儼如高粱桿一般的小身板,深一腳淺一腳向官道對面的村莊跑去。
.......
村莊名叫李文村,三四十戶人家,村中一半人都姓李,大多有著或遠或近的血緣關系。
男子剛走到村口,忽然驚喜地叫出聲來,他在一棵樹下看到了什么,雙腿就仿佛丟掉了沉重的鉛袋,輕快無比地跑過去,從樹下拎起一只奄奄一息的黃鼠狼,黃鼠狼足有兩尺長,皮毛光亮完整。
“哈哈,二十錢到手了!”
男子頓時心花怒放,興奮得在原地打轉。
“李捉刀,那是我們先發現的,給我放下!”身后突然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男子當然不叫李捉刀,他叫李大器,字成材,李捉刀是他的綽號,也是插在他心中的一根毒刺,被人在背后叫了整整五年。
當然,沒有人會當面叫他捉刀,一般都叫他大器,但往往童言無忌,把大人背后的議論當面說了出來。
李大器臉上掛不住,惱怒地轉過身,他對面站著三個約七八歲的孩童,為首是一個臉上長著橫肉的小胖子,穿著上好的黑緞面短襖,腳穿鹿皮靴,雄赳赳、氣昂昂,活像一只肥胖的小斗雞,雖然渾身上下掛滿水珠,但額頭上卻有汗漬,頭上騰騰冒著熱氣。
“原來是福哥兒,今天沒上學嗎?”
李大器原本掛著怒色的臉上立刻堆起了笑意,腰也本能地彎下幾分,小胖子是大管家劉承弘之子,他可得罪不起。
后面兩個頑童也姓李,按輩分是他的族侄,但他們輕蔑的眼神中哪里有半點見到長輩時應有的尊敬。
“老子上不上學關你屁事,把你手上的東西放下,快點滾!”小胖子活脫脫將他父親的嘴臉表現出來。
李大器已經習慣了這種斥罵,他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黃鼠狼,直覺告訴他,這只黃鼠狼應該是自己家大黑狗的戰利品,值二十文錢啊!這些小孩子一定會把它糟蹋掉。
“福哥兒行行好,這只黃鼠狼就送給我吧!”
“放屁!”
小胖子大喊一聲,“給我打!”
三個惡童將早已準備好的泥團向他砸去,李大器措手不及,被爛泥濺了一臉一身,其中一團爛泥中竟然包了一塊尖銳的石頭,正砸中他的額頭,鮮血頓時汩汩流出。
李大器額頭劇痛,只覺一陣頭暈眼花,他心慌意亂,卻也舍不得放下黃鼠狼,用手捂住額頭,慌慌張張向村子里逃去。
“混蛋,把黃大仙放下!”
三個惡童不依不饒,追著李大器不放,只管抓起地上的爛泥石塊向他背后猛扔猛砸。
李大器的家位于村子西南角,用樹枝和泥土圍了一圈半人高的小院墻,院子里只有三間東倒西歪的茅草屋。
房間里十分生動地演繹了家徒四壁這個成語的含義,房間連窗戶都沒有,用一片破爛的草席遮風擋雨,不過好歹有扇破舊的木門,整個房間里只有兩件家具,屋角放著一口掉光了漆的樟木箱,然后就是土炕上一張用麻繩綁住斷腿的小桌子。
此時在土炕上盤腿坐著一個孩童,正全身貫注地看書,只見他年約五六歲,穿一件發黃的舊羊皮襖。
孩童頭梳總角,眉毛濃黑,長得長手長腳,雖然眉眼間只有五六歲,但身材卻長得很高壯,仿佛七八歲的孩子。
在他身邊蹲著一只雄壯的大黑狗,流著哈喇子,黑亮的小眼睛盯著小桌上一只破碗里的半個菜饃饃。
它趁小主人不備,偷偷伸頭向菜饃探去,狗嘴剛到碗邊,卻被孩童一把按住了,“已經給你吃了半個了,還不死心!”孩童用書敲了一記狗頭笑罵道。
大黑狗低下頭,低聲嗚咽著,小眼睛還是眼巴巴地盯著半個菜饃。
“好了!好了!再分你一半。”
孩童把書放在桌上,把菜饃一撕兩半,隨手一扔,大黑狗立刻跳下地,可找了半天也沒有看見菜饃,它疑惑地回頭望去。
孩童笑吟吟地攤開手,原來兩半菜饃都在他手上,黑狗氣得仰頭汪汪直叫,又跳上土炕,將小主人撲倒,在他臉上狂舔。
小男孩咯咯大笑,“別舔了!別舔了!給你一半。”
大黑狗終于吃掉半個菜饃,心滿意足地跳下炕,跑去院子玩耍了。
小男孩叫做李延慶,在另一個世界,他也叫李延慶,從小生活在遙遠的南方農村,家境和現在一樣貧寒,那年他以全省第一的成績考上北方一個著名學府,老父親借遍全村才給他攢夠學費。
他在大學發奮讀書,成績年年第一,但為了生活,為了給父親還債,在大三那年,他一念之差做了一件不體面的事,利用自己的出類拔萃的優勢替人參加了高考。
但他沒有把握好,讓一個連初中數學都不會做的富家子弟考了全區第一,東窗事發,他被學校退了學,還上了新聞,他無顏去見老父親。
悔恨交加,心力交瘁,李延慶躺在醫院一病不起,不久就被送進了腫瘤科的重癥監護室。
有一天當他醒來時,他卻發現自己被人從井中撈起,竟然變成了一個六歲的宋朝小男孩。
來到宋朝已經一個多月了,李延慶的眉眼間始終有一絲郁郁不樂,他倒不是嫌家中貧寒,而是他已經熟悉這個村子,熟悉了周圍的右鄰右舍,但他卻不了解他所處的這個時代,只知道有契丹蠻子有遼國,應該是北宋,可到底是北宋的哪一個階段?
父親告訴他現在是政和元年,可政和元年又是哪一年?他還是一頭霧水。
直到十天前,被他問煩了的父親終于說出了一個他了解的重要信息,十一年前先帝駕崩,廟號叫做哲宗,那么現在的皇帝應該就是歷史上的宋徽宗了。
竟然是北宋末年,讓他怎么高興得起來。
更讓他煩惱的是,父親四處求人借了一大堆書給他,天天給他灌輸科舉的重要,他一生中最大的挫折仿佛就在昨天才發生,他發誓這輩子不會再去碰什么考試,不會再去參加什么科舉,偏偏這個宋朝父親卻把科舉看得比天還重要。
“這就是現實,你不讀書,不參加科舉,你就永遠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在今天清早他們父子又因科舉起了爭執,父親將他嚴厲訓斥一通后,便丟下這句話走了,讓他心情惡劣了一天。
李延慶將一張他整理好的宋朝紀年備忘錄小心翼翼折好,他今天有一個小小收獲,父親之前告訴他先帝在十一年前駕崩,他便從靖康之恥的年代和宋徽宗在位二十五年,反推算出今年應該是1111年,距離靖康元年還有十五年,哎!即將國破家亡,父親還要逼自己參加科舉。
“汪!汪!汪!”院子忽然傳來一陣犬吠,叫聲十分急促,李延慶心中有點奇怪,便跳下炕來到院子里。
“大黑,怎么了?”李延慶蹲在大黑狗身旁,輕輕撫摸著他的頸毛問道。
大黑可不是隨便亂叫的狗,既懂事又乖巧,極擅長抓田鼠和家鼠,讓李文村的貓都失業了。
它這個優點贏得了村里人的喜愛,使它吃上了百家飯,也省去了李延慶喂它的煩惱。
今天它怎么了,有點反常的狂躁,李延慶見大黑站在門縫前拼命向門外狂叫,便站起身順著門縫向外望去,他一下子繃直了身體,竟看到了令他怒發沖冠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