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南彬斷然否定蔣忠的解釋,其實也只是出于一種霸道的習慣。訓過蔣忠之后,他開始回憶起喻世羅的確是曾向他匯報過這件事,并且說辰宇的盾構機確實有優勢,而且價格便宜,可以試一試。他拿過一份報紙,看了看上面的內容,然后向喻世羅問道:“老喻,這上面說專家認為辰宇盾構機技術可靠,性能不劣于國外同類產品,你是怎么看的?”
喻世羅訥訥地回答道:“我覺得還是有幾分可信的。鐵道設計院的劉總工,中鐵的馬總工,都是咱們行業里數一數二的人物,這些人說話,還是有些分量的。”
“他們會不會是裝備公司和辰宇公司請來的托兒?”韓南彬問。
喻世羅說:“裝備公司和辰宇公司肯定向他們打了招呼,但以我對這幾位專家的了解,如果是不靠譜的事情,他們寧可拒絕出席,也不會昧著良心說話的。裝備公司雖然是發改委的企業,但對于這些專家來說,也沒啥權力,不可能強迫他們去站臺的。”
“也就是說,這個辰宇公司的盾構機,的確有幾把刷子?”
“嗯,我覺得是。”
“你怎么不早說?”
“我…”
喻世羅無語了,老大,我早就說過好不好?是你沒等我說完,就一口給回絕了,讓我還能說啥?可是,領導說你沒早說,你就是沒早說,這是不容爭辯的,爭辯就是挑戰領導的權威,你還想不想在單位上混了。喻世羅在心里嘆了口氣,說道:“這件事,的確是我沒做好,我向公司做檢討。”
“現在檢討還有什么用!”韓南彬冷哼了一聲,心里也舒服了幾分。下屬就是用來背鍋的,你不背鍋,難道還讓我這個總經理背鍋嗎?他又翻了翻報紙,依然用那副不滿的口吻說:“你們不愿意用辰宇公司的設備,這個想法也不能說有什么不對,國產設備不可靠,這是眾所周知的嘛。但你們應當把理由考慮得充分一點,而不是留出這么多的漏洞讓人家去抓。這個什么額定頂力的事情,報紙上說專家認為7.5和8.1沒有什么區別,實際情況是什么?”
“的確沒有區別。”喻世羅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那不就是了!”韓南彬說,“你們怎么會找這樣一個理由來搪塞對方,你們就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嗎?”
喻世羅和蔣忠都低著頭,不吭聲,也不爭辯,反正你胸大,所以你有理,我們不說話總行了吧?韓南彬等了一小會,見二人這種反應,也就明白過來了,看來他們的確是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否則也不至于出此下策。一個技術總監加一個項目經理,兩個人合到一起都找不出拒絕辰宇盾構機的理由,可見辰宇的產品的確是很過硬的。當初自己沒聽完喻世羅的敘述,就一口回絕了,的確是有些武斷了。
雖然明白這一點,但韓南彬并不覺得自己應當低頭認錯。這不僅涉及到自己的面子,還涉及到自己在省領導那里的印象。如果省里的領導知道自己擺了烏龍,讓幾家國家級媒體點了名,這才糾正,那么自己這個總經理的形象就完全敗壞了。領導會覺得自己不稱職,而且給省里丟了人,這可是很要命的事情。
“這個辰宇公司,過去沒有做過盾構機吧?”韓南彬問。
“沒有!”蔣忠和喻世羅同時搖頭。
“能不能從這個地方入手來做文章呢?”韓南彬提示道。
蔣忠說:“這個問題我們考慮過。我們原先招標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條款,就是設備提供商必須有過成功應用的經驗。但最近國家出臺了一個國產裝備首臺套扶持政策,要求各單位不準以沒有應用經驗為理由,拒絕國產首臺套裝備。財險公司還專門設置了一個險種,規定因為使用國產首臺套設備而造成的損失,由財險公司全額賠付。”
“最近?”韓南彬皺著眉頭,“難道這個政策就是為這個辰宇公司準備的?”
蔣忠再次無語,自家的領導這腦回路是怎么長的,看啥都覺得是陰謀。
韓南彬自己也知道這個想法有些無厘頭,國家支持重大裝備研制,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推出這個首臺套政策,也是情理之中的。他也是在行業里干了幾十年的人,憑心而論,對于促進國產裝備發展,他也是持贊成態度的。最起碼,某種國產裝備一問世,對應的進口裝備價格就能夠攔腰打折,這對于工程公司來說,也是一個利好。
具體到盾構機這件事,如果他早一點知道辰宇的設備性能不亞于普邁,價格更具有優勢,或許不會如此堅決地要求把辰宇排除在招標范圍之外,也許會給辰宇一個機會。好吧,其實這也只是他現在的想法,更大的原因不在于設備本身如何,而在于這件事居然會給他帶來麻煩。
“有沒有可能聯系一下媒體,對這個首臺套政策提出一點異議。只要媒體上有說法,我們就有周旋的余地了。”韓南彬指示道。
“這個恐怕有點困難。”蔣忠說,“首臺套政策是國家發改委推出的,中央幾位領導最近的講話里也談到了這件事。要讓媒體對這個政策提出異議,他們只怕是不敢的。”
“給錢也不行?”韓南彬問。
蔣忠苦著臉說:“這個不好說,也許有些小報敢吧,但像中央媒體,還有省里的幾家主要媒體,估計是不敢拿這個錢的。”
“那怎么辦?你們搞出來這樣的事情,總不能讓我去給你們擦屁股吧?”韓南彬不悅地說。
蔣忠心里羊駝狂奔,這是我們搞出來的事情嗎?如果不是你堅決要用普邁的設備,我們又何苦出此下策。現在事情出來了,你讓我們去解決,我們哪有這樣的本事。
想歸這樣想,蔣忠卻還得拼命地想辦法。他與喻世羅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后怯怯地說:“實在不行,倒也有一個辦法。”
“說說看。”
“我琢磨著,既然國內的報紙不敢提出異議,那么國外的報紙呢?”
“國外?”韓南彬一愣,“你是什么意思,難道咱們還要到國外去請記者?”
蔣忠說:“不用我們去請,可以讓普邁去請。普邁的銷售專員海因茨爾現在就在易城,他也很著急想讓咱們簽約。咱們去和他說說,就說上頭要求我們使用國產裝備,我們也扛不住。他如果想做成生意,就需要從國外給我們這邊施加點壓力。我和他接觸過,這個德國佬挺陰的,我想他會明白我們的意思。”
“這不成了賣國賊了嗎?”韓南彬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蔣忠苦笑了。為了拒絕國產設備,串通外國人向中國政府施壓,這種事情如果傳出去,的確是會被人稱為賣國賊的。但現在又有什么辦法呢,錯只錯在當初一味想用進口設備,巧立名目拒絕了國產設備。為了圓一個謊言,就不得不編造更多的謊言,最后自己就越陷越深了。這件事如果真的這樣做了,自己后半輩子只怕都無臉見人了。
人的思想其實是很復雜的,大多數人內心都有一些愛國情結,看抗日神劇的時候,對里面的漢奸也都是極其鄙夷的。但事關自己的時候,許多人又難免都有一些崇洋媚外的心理,必要的時候也不會拒絕挾洋自重。
韓南彬就是這樣一種人,平日里與朋友聊天,說起國內一些不盡人意的事情,他也唉聲嘆氣,其中頗有一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但具體到采購設備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很堅決的崇洋派。他的理由也很充分,誰讓咱們中國人的東西做得不如人家外國人好呢?
喻世羅也是滿心無奈,他知道蔣忠出的主意很缺德,但事到如今,河鐵公司要考慮的是如何自保,什么國家利益、民族尊嚴之類的,就只能先靠邊站了。他在旁邊幫腔道:“韓總,這件事,裝備公司那邊也是做得過分了,這分明就是用民族情緒來綁架我們嘛。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商量嗎,在報紙上這樣含沙射影,算個什么呢?現在我們這樣做,也是被他們逼的,怪不了我們。”
有他這樣一開脫,韓南彬心里那點罪惡感也就消退下去了,代之以對裝備公司和辰宇公司的滿心憤怒。是啊,明明是一件小事,你們到我這里來說一句,我是那種不通情達理的人嗎?仗著你們掌握了國家喉舌,就對我說三道四,不給我活路。我只是尋求自保,也算不上什么錯誤吧?
他倒是選擇性地遺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楊海帆其實是曾經上門來拜會過他的,卻吃了閉門羹。如果沒有報紙這件事情,楊海帆現在再次來請求拜見他,他依然會拒絕。
“蔣忠,你和公司公關部商量一下,看看選一個什么樣的口徑,來反擊一下這些不實報道。海因茨爾那邊,你要跟他說清楚,我們國家有這樣的國情,如果他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我們就只能把訂單交給辰宇公司了。”韓南彬交代道。
“我明白,我馬上就去辦!”蔣忠答應得十分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