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們制造的?”
艾伯特轉頭看著塔貝爾所指的那幾個人。這幾人中有男有女,都是中國人,其中年齡最大的看起來得有五十來歲了,最小的則是二十出頭。塔貝爾稱他們為“可愛的年輕人”,當然也是對的,因為塔貝爾自己已經是七旬老翁了。
“塔貝爾先生是我們的老師。”那幾個中國人中間年齡最大的男子說話了,他正是榆重的總工程師鐘卓元,他說:“20多年前塔貝爾先生就到過我們榆重,教了我們很多知識。”
“20多年前?”艾伯特的眼睛瞪得滾圓。這是一個什么故事?難道中國人不是因為自己的開價太高,才謀求從馬布里公司獲得技術的嗎?怎么扯到20多年前去了。
“是的,20多年前。”鐘卓元說,“當時中國從意大利引進了5兆瓦天然氣壓縮機的制造技術,技術的提供方就是馬布里公司,受讓方則是我們榆北重型機械廠。當年從意大利派來指導我們開發5兆瓦壓縮機的就是塔貝爾先生,我當時是塔貝爾先生的學生。”
“不不不,你們都是我的老師。”塔貝爾謙虛地說,他轉頭向艾伯特介紹道,“艾伯特,你不知道,當年這個車間根本就不存在,他們只有一個比這小得多的總裝車間,至于設備,那就更不用說了,我甚至在他們的車間里看到過20年代的老式車床。可是,這些可愛的中國人,就是用這些最簡陋的設備,消化了我們馬布里公司的技術,造出了一臺符合標準的5兆瓦天然氣壓縮機。據我所知,那臺壓縮機被送到中國西部一個天然氣產區去使用了很多年,沒有任何質量問題。”
“那么,現在又是怎么回事?”麥克斯溫也加入了交談,他已經感覺到事情不對勁了。
聽麥克斯溫問起現在的事情,塔貝爾更加眉飛色舞起來,他說:“說出來你們也許不信。五年前,我的這些中國朋友突然和我聯系,說他們打算利用當年從馬布里公司引進的技術,開發自主知識產權的20兆瓦長距離天然氣壓縮機,還說要聘請我擔任他們的技術顧問。我當時就對他們說,以他們的技術實力,開發20兆瓦壓縮機是不現實的。他們當年引進的只是5兆瓦的技術而已,而馬布里公司直到今天也沒有開發過20兆瓦的技術。”
“然后呢?”艾伯特迫不及待地問。
“然后,他們居然真的把20兆瓦的壓縮機設計出來了,而且造出了合格的樣機,這簡直是一個奇跡。那么,艾伯特,你猜猜看,這臺迷人的壓縮機是誰設計出來的。”塔貝爾像是賣弄什么寶貝一般地問道。
“是您嗎?”艾伯特敷衍著問道,他現在心亂如麻,哪有什么興趣去猜啞謎。塔貝爾是個技術宅,又是意大利人,顯然是不會幫著中國人說謊的。他說榆重已經把20兆瓦的長距離天然氣壓縮機設計出來,而且造出了合格的樣機,那么這件事就肯定是真的了。塔貝爾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他嘴里說出來的“合格”二字,代表著一種很高的標準,這意味著中國人不但造出了壓縮機,而且還是水平頗高的壓縮機。
塔貝爾沒有注意到艾伯特的失神,他笑著說:“哈哈,當然不是我,我這個歲數怎么還可能擔任型號的總設計師,我充其量也就是一個顧問罷了。”
“那么,是這位可尊敬的先生嗎?”艾伯特又指了指鐘卓元,在他想來,年齡代表著資歷,既然鐘卓元是這一干中國人年齡最大的,型號的總工程師應當也是他吧。
“不不不,不是他!雖然我對于鐘先生的技術水平也是非常欽佩的。”塔貝爾大笑著說,顯然他早就估計到艾伯特要猜錯了。不等艾伯特再猜,他一把拉過面前一位30來歲的女性,鄭重其事地對艾伯特等人說道:“這臺20兆瓦壓縮機的總設計師,正是這位美麗的江燕女士,她是我見過的最有魄力、最有才華的東方女性。哦,賣糕的,為什么在我年輕的時候沒有遇到江女士呢,如果我現在能夠年輕30歲,我一定會瘋狂地追求她的。”
“塔貝爾先生,您說笑了。”江燕被塔貝爾那種西方式的煽情方式說窘了,她抬手撩了一下耳邊的頭發,向艾伯特等人微微一笑,平靜地說:“很高興認識各位,我是榆重20兆瓦長距離天然氣壓縮機的型號總設計師江燕,不過,這臺設備的設計工作是我們團隊的同事共同完成的,塔貝爾先生也給了我們很多指點。”
“很榮幸能認識你,江女士。”艾伯特有些磕巴了。江燕身上有著一種掩飾不住的自信,她似乎絲毫不覺得自己如此年輕就能夠完成這樣一個重點型號的設計有什么了不起,而這種從容淡定的感覺才是最讓人覺得可怕的。這就像一個同學考了滿分,如果他欣喜若狂,或者志得意滿,說明他的才華也不過如此。但如果他表現得毫無感覺,似乎考滿分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那么你最好還是給他跪了,因為他的境界已經讓你望塵莫及了。
他們幾個人的對話都是用英語說的,施萊爾在旁邊也聽得真切。見艾伯特隱隱有些要跪的跡象,施萊爾上前問道:“江女士,冒昧地問一句,剛才塔貝爾先生說你們已經制造出了壓縮機的樣機,我們能觀摩一下嗎?”
“當然可以。”不等江燕回答,鐘卓元在旁邊毫不猶豫地接過了話頭,“發計委和裝備公司今天在我們這里開現場會,就是為了向各位專家展示我們制造的樣機的。不過樣機并沒有留在總裝車間,而是在我們試車實驗車間,各位有興趣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們過去。”
鐘卓元這樣說,當然不是自作主張,而是遵照著王振斌和馮嘯辰事先的吩咐。這里還得插一句,馮嘯辰精心設計了這樣一個場景,目的在于用榆重已經造出壓縮機的事實來迫使希曼茲等公司降價,只要艾伯特等人腦子沒有進水,就應當知道在中國人已經能夠造出合格樣機的情況下,他們再維持1億4000萬美元這樣的超高價格是完全不可能的。一臺樣機對于他們三家企業的殺傷力,遠遠好于發計委的一百封函件。
對于榆重來說,用自己的產品來迫使競爭對手降價,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以廠長任長寶、總工鐘卓元的愚見,最好希曼茲等公司死咬著不降價,讓發計委和他們完全翻臉,這樣西氣東輸的所有壓縮機訂單,就可以全落到榆重手里了,就算按照榆重的生產成本來計算,那也是上百億元人民幣的大業務啊。如果要按希曼茲等公司的報價來算,幾乎可以達到上百億美元的規模。
不過,理想歸理想,任長寶、鐘卓元他們還是明白,自己的產品還不那么過硬,產能也還有限,不可能吃得下這么大的一個訂單,國家肯定還是要先從希曼茲、雙羅、通永這幾家國外公司采購一批壓縮機的。至少西氣東輸的第一、第二期工程中,主要還要依靠進口壓縮機,榆重只能拿下幾臺的訂單,獲得一個實際驗證的機會。
既然不可能把幾家國外公司擠出去,那么榆重只能配合馮嘯辰演戲了,能夠逼著洋鬼子們降價,也算是為國家做了貢獻,未來想拿到更多訂單的時候,國家念及榆重今天的功勞,自然也會多給點甜頭。更何況,馮嘯辰請他們演戲的時候還做了一個口頭承諾,那就是如果希曼茲等公司同意降價了,國家發計委能夠省下一大筆錢,他會親自出面為榆重爭取到一筆數量不菲的技改投資,作為給榆重的回報。
有了這樣的承諾,榆重的干部們還能沒有積極性嗎?鐘卓元拉著江燕、塔貝爾等人跑到會場上來聊天,目的就是要把艾伯特等人釣過來,再讓塔貝爾親口把榆重造出了壓縮機的事情告訴他們。現在看來,這個效果已經達到了,只需要再帶艾伯特他們去看看實驗車間里的試車場面,就足夠讓他們死心了。
艾伯特一行隨著鐘卓元、江燕等人來到實驗車間,終于看到了塔貝爾所說的那臺壓縮機樣機。它現在正在轟隆隆地運轉著,模擬著真實的工況。在試車實驗臺周圍,有著各式各樣的測試設備,測壓力的、測震動的、測噪聲的,不一而足。在這些測試設備旁邊忙碌著的,是一群以年輕面孔為主的技術人員,他們動作嫻熟,神情專注,壓根沒把艾伯特等不速之客放在眼里。
用不著艾伯特等人吩咐,他們帶來的技術人員就已經分散到試車臺四周,開始用專業的眼光觀察這臺樣機了。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隨同艾伯特他們前來的技術人員都是各自公司里的資深工程師,任何一點作偽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鐘卓元敢于把這些人帶到實驗車間來,讓他們看實際的試車現場,本身就代表著一種態度,那就是不怕對方看出破綻,因為其中壓根就沒有破綻。
艾伯特、麥克斯溫、施萊爾三人看著這個場景,心里越來越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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