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解一下,我叔叔回國之后,組織上打算如何安排他。”馮嘯辰說。
董老反問道:“他自己的想法是什么?”
馮嘯辰苦笑說:“他的想法還能是什么,當然是回東翔廠去當他的工程師了,然后等著退休。”
董老搖搖頭,說:“他回東翔廠,肯定不是繼續當工程師了,科工委打過一個報告,打算任命馮飛同志為東翔廠的副廠長,享受正師待遇。”
“可是,我堂弟在京城,而且,我弟妹快生孩子了。”馮嘯辰說。
董老笑了:“你個小馮,還在這里兜圈子,你有什么想法,直接說出來不行嗎?”
馮嘯辰說:“我的想法是,我叔叔年輕的時候響應國家號召,到西部的三線廠去工作,后來又主動請纓,留在非洲工作,也算是為國家做過貢獻了。現在他和我嬸子的年齡都大了,也到了享受晚年生活的時候了,組織上為什么不能安排他回東部來工作呢?”
董老把臉一沉,說:“你的意思是說,因為你叔叔為國家做出了貢獻,就應當向國家要求享受了?”
馮嘯辰說:“他沒這樣說,但我覺得國家應當這樣想。我們號召大家要為國奉獻,同時國家也應當善待那些為國奉獻的英雄,作為對他們奉獻的回報,這才合理。”
“奉獻還要講究回報,這算是什么歪理?”董老繼續板著臉說。
“這個觀點,倒是小馮一貫的觀點。”孟凡澤在旁邊插話道,“我記得還是十幾年前吧,小馮第一次跟我說起東翔機械廠的事情,就表達過這樣的觀點,說不能讓英雄流血再流淚。我覺得他說的話還是有一些道理的,所以在那之后,我力主在我們系統里推出了一系列政策,給那些做出了重要貢獻的勞動模范更好的待遇,部里的各種福利也要多向艱苦地區的單位傾斜。”
“這還遠遠不夠。”馮嘯辰毫不客氣地批判道。他和孟凡澤從一開始就是不打不相識,即便是知道孟凡澤是副部長之后,他在孟凡澤面前也一直都是直言不諱的,這也是孟凡澤欣賞他的原因之一。他說:“前幾天的報紙上刊登過一篇勞模事跡,說的是咱們一家重點裝備企業里的一位高級技工,抵制了私營企業五倍工資的誘惑,堅守崗位,自己一家五口還住在40平米的小房子里。這樣的事情在體制內可以說比比皆是,我就納悶了,為什么人家私營企業可以出五倍的工資,咱們卻把這樣的人才當成蘿卜白菜,隨便找個地窖就扔在那里不管了。”
“這是什么牢騷怪話!”董老斥了一句,自己倒先笑起來了,馮嘯辰的這個比喻,實在是有些太惡搞了。笑過之后,他點點頭,說:“小馮,你說的這個問題,倒的確是值得引起注意。前幾年國家財政困難,各單位的待遇差,具體到咱們軍工科研單位,情況就更糟糕了,各單位被私營企業和外企挖走的骨干人才數不勝數,下面叫苦的報告都快把我這里給淹了。”
馮嘯辰接過董老的話頭說:“的確,前幾年財政狀況不好,我們工業裝備系統的情況也是如此。不過,我們積極協調各企業開展多種經營,并且要求企業改變分配方式,對有真才實學的技術人員和技術工人給予高薪,所以人才流失的情況還不算特別嚴重。”
“這一點你們做得很好,中央領導是曾經在會上點名表揚過你們系統的,其中還提到了你的名字。”董老笑著說。
馮嘯辰擺擺手,以求謙虛,然后說:“今年以來,國家的財政狀況已經大有改善了,國企的虧損面大幅減少,很多企業都開始出現較多的盈利,在這種時候,國家應當出臺相關的政策,調整體制內的薪酬和福利制度,要敢于對有貢獻的人才實施重獎,私企能夠做到的事情,咱們也應當能夠做到。”
董老看看孟凡澤,問:“老孟,你覺得小馮這個提議怎么樣?”
孟凡澤說:“我覺得是合理的。論功行賞,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過具體到如何操作,還需要認真斟酌。如果操作不當,就會給以權謀私留下很大的空間,那些國企的領導就可以聲稱自己貢獻最大,給自己發最多的獎金,結果反而造成了更大的不公平。”
馮嘯辰無語了,他不得不承認,孟凡澤的話是對的。貢獻大小這種事情,有時候真的很難判定。技術人員發明出新技術,當然是一種貢獻,銷售人員簽下新的訂單,也是貢獻,這都是比較好認定的。但一名管理人員兢兢業業工作,所管轄的范圍井井有條,這算不算貢獻呢?
后世有部情景劇里有這樣一個段子,一位捕頭感嘆自己一生沒什么建樹,客棧掌柜安慰他說,你每天勤勤懇懇地巡街,百姓安居樂業,這就是你的功勞。你的轄區里一件大案子都沒有發生過,恰恰說明你的工作做到位了,這不就是建樹嗎?
兵法上也有類似的陳述:故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那些經常逆勢反擊的名將,其實恰恰是庸碌之輩,因為如果他真是名將,根本就不會把自己弄到陷于困境的狀態。
這種事情如果是在私營企業里,倒也不成其為問題,因為老板可以自己判定你對公司有多大的貢獻,老板覺得你的貢獻大,就給你重獎,別人也無話可說。但體制內的事情,卻最忌諱這種自由心證,如果把獎罰完全建立在領導的好惡基礎上,那這家企業就完全沒有規則了,最終必然走向腐敗。
當然,這種情況也并非只是國企的毛病,許多國外的大型跨國公司也有同樣的所謂“國企病”,內部體制僵化,員工的信條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此外,國內的許多私營企業在創業之初倒是充滿活力的,但等到規模擴張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這樣的事情也會出現。
說到底,這其實就是一個管理規模的問題。在小規模的組織里,領導人可以直接管轄每一名成員,管理效率就會比較高。而當規模擴大,管理層級增加,領導人只能根據報表來了解情況的時候,管理成本就不可避免地加大了,效率也將急劇下降。當年科斯老先生用了“交易成本”這樣一個概念來討論這個問題,其理論還是頗有一些精彩之處的。
看到馮嘯辰不吭聲了,董老笑了笑,說:“小馮,你思想很開放,能夠提出一些別人看不到或者即使是看到了也不敢提的問題,這是你的優點。不過,治大國如烹小鮮,涉及到政策方面的事情,有時候就需要認真推敲的,不能純粹意氣用事。在這一點上,你還是需要繼續磨礪啊。”
孟凡澤替馮嘯辰開脫道:“小馮這些年的進步還是非常明顯的,他擔任裝備工業公司的總經理以來,處理各種事情還是非常妥帖的,沒有犯過去那種簡單粗暴的毛病。”
“呃…”馮嘯辰再度語塞,孟凡澤這話是在夸自己嗎?怎么聽著像是揭自己的傷疤一樣呢?想想,自己過去的確做過不少簡單粗暴的事情,但那真的不是因為年少輕狂,而是因為人微言輕,不劍走偏鋒根本就無法達到目的。這些年,他當上了總經理,加上在系統內也闖出了一些惡名,辦事比過去容易了,所以也就很少做那種出格的事情了。
“好了,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董老見對馮嘯辰的敲打也差不多了,便翻過了這一篇,說道:“關于你叔叔馮飛回國之后的位置,其實組織上早就已經有了安排。馮飛同志在非洲工作了11年,與非洲許多國家的軍界、政界都建立起了密切的關系,對非洲的情況也非常了解,讓這樣一位同志回東翔廠去當個什么勞什子的副廠長,純粹是浪費人才。”
馮嘯辰趕緊順竿爬,連聲說:“對對,我也是這個意思,我覺得我叔叔應當能夠發揮更大作用的。”
董老說:“中央有一個對非工作領導小組,由各個職能部門的人員組成,其中也包括了軍隊方面的人員。總部決定,任命馮飛同志為領導小組辦公室的高級顧問,享受副軍級待遇,工作地點就在京城。怎么樣,這回你滿意了吧?”
“哈哈,滿意,非常滿意!”馮嘯辰笑逐顏開。這個安排可以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正如董老說的,馮飛在非洲地面上也算是跺跺腳就能震倒一片的人物,回東翔廠去當個什么副廠長,實在是大材小用了。進入國家決策部門,發揮他了解非洲情況的優勢,這才是他最好的歸宿。
當然,對于馮嘯辰來說,最看重的是馮飛可以心情愉快地到京城來定居了,一家人能夠在京城團聚,享受天倫之樂,這才是最重要的。上一代人已經做出了他們應有的貢獻,未來的事情應當由馮嘯辰他們這一代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