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嘯辰說歐洲、日本的裝備企業不在中國設立售后服務中心,這話其實也不對。進入新世紀之后,隨著中國的經濟規模不斷擴大,各國的裝備制造商非但紛紛在中國建立售后服務中心,有些甚至連研發中心都遷過來了,目的就是要及時掌握中國企業的需求,以便開發出最適合中國市場的裝備產品。
說到底,資本的本性是逐利的,店大欺客,客大欺店,這是永恒的市場法則。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經濟不發達,本土裝備制造業的水平低,國外裝備制造商根本不用擔心中國企業不買他們的設備,所以屢屢端著架子,價錢沒商量,售后服務全憑心情,一臺設備趴窩半年都得不到維修的情況,并不罕見。有些中國企業因為等對方來修設備等得太久,牙一咬心一橫,自己把設備大卸八塊,結果居然也修好了,而且從此對進口設備的那么一點神秘感也蕩然無存了。
進入新世紀,中國成為世界工廠,對工業裝備的需求與日俱增,各種設備的銷售量幾乎占到了全球的六七成。此外,中國本土的裝備制造業也已經崛起,許多國產裝備的水平與國外相比,并沒有明顯的劣勢。國外裝備制造商如果還敢像過去那樣傲慢,中國企業就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他們,轉而使用國產裝備。而一家企業如果失去了中國市場,離破產也就沒有多遠了。
于是,原來眼高過頂的那些跨國公司,也就一個個變得無比“親民”了。許多公司的CEO到中國來訪問,從下飛機那一刻起就開始傻笑賣萌,動輒說什么顧客就是上帝之類,說穿了不就是看中了中國市場上的真金白銀嗎?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這個時間點上,中國市場的影響力還沒有那么大,而中國裝備制造業要走出國門還非常艱難,這個時候肯定不能像西方企業那樣耍大牌,而是必須放下身段,盡最大努力去為客戶提供方便。其實又豈止是企業在這樣做,整個國家的外交方針都是韜光養晦,做一只安靜可愛、人畜無害的小白兔。
還在慕尼黑工程機械展的時候,馮嘯辰腦子里就閃過在海外建立售后服務中心的念頭,只是因為這件事似乎還不緊迫,他也就沒有認真地去思考,更遑論將其付諸實施。林重這一次的事情,給他提了一個醒,讓他意識到建立全球售后服務體系的事情應當納入日程了。時下國內出口到海外的裝備還不多,但增長的勢頭是有目共睹的。建立一個全球性的售后服務體系,需要好幾年的時間,現在開始做,也相當于是未雨綢繆了。
單憑林重一家,在海外建立售后服務中心既沒有必要,也難以辦到。這種事情,由裝備工業公司來牽頭,是最為合適的。馮嘯辰想明白了這一點,并沒耽擱,他從林北返回京城,馬上召集相關人員進行討論,接著又與各家裝備制造企業進行溝通,最終確定了具體的方案。
按照設計,裝備工業公司將在海外建立10個售后服務中心,分別位于歐洲、非洲、西亞、東南亞、澳大利亞、南美、北美等地,其中有些地區幅員遼闊,需要建立兩三個售后服務中心。
服務中心的人員由各家裝備制造企業選派,這些人將接受幾個月的專門培訓,此外還要去各家企業學習,掌握各企業出口裝備的技術細節,最終成為多面手。當然,了解的領域多了,對每個領域就不可能都精通,這些人的主要職責就是當出口到本地的裝備發生故障的時候,他們能夠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然后在國內對應廠商專業人員的遠程指導下,確定故障的原因,對于那些簡單的故障,能夠及時排除,對于那些較為復雜的故障,則可以采取一些措施使問題不再擴大,等待國內派出專業人員前來維修。
售后服務中心除了承擔設備維修的任務之外,在平時還可以幫助宣傳一下中國的裝備產品,了解當地客戶的需求,這自不必說了。
馮嘯辰在忙著推動中國裝備走向世界,那頭內田悠與趙辛未的談判已經進行了十幾輪,私底下的會見也有幾十次,趙辛未自己已經隱隱感覺到事情有些蹊蹺,內田悠作為一條老狐貍,心中的疑惑就更強烈了。
“趙先生,你們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池谷制作所中國區的辦公室里,內田悠虎著臉向趙辛未質問道。他們剛剛結束了一場談判,當著外貿部、裝備公司等機構的人,內田悠當然不便直接向趙辛未問這個問題,他只能等到談判結束之后再來發問。
“我感覺,馮嘯辰似乎是真的在拖延時間,而不是假裝。”趙辛未訥訥地應道。
內田悠說:“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感覺到這一點的?或者你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馮嘯辰的意圖?”
“不不不,內田先生,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馮嘯辰的意圖是什么。”趙辛未趕緊辯白,他可不想讓內田悠覺得自己是在故意騙對方,天地良心,他是真的想和內田悠站在一條戰線里的。
內田悠用狼一樣的眼神盯著趙辛未,說:“我想知道,馮嘯辰拖延時間的目的是什么?難道他并不想從池谷制作所獲得工藝授權嗎?”
“也許他想利用這些時間從別的企業那里獲得工藝授權吧?”趙辛未猜測道。
“他向你透露過這個打算嗎?”
“沒有沒有,他始終跟我說,務必要從池谷制作所拿到工藝授權。”
“但你現在卻說他是故意在拖延時間,這又是什么原因呢?”
“我只是猜測…”趙辛未連哭的心思都有了,他想起了三國時候的蔣干,似乎自己就是那個自作聰明,實際上卻被人家耍弄得團團轉的大傻瓜。他越來越感覺到,馮嘯辰把他從環球國際交流中心借過來,壓根就沒安好心。而他與內田悠私下接觸的事情,馮嘯辰即便不是了如指掌,至少也已經猜出來了,于是便將計就計,拿他當了一個反間。
古往今來,當反間的人有一個有好下場的嗎?
“內田先生,我剛得到一個消息…”
中國區負責人中村憲一臉色鐵青地跑來向內田悠報告道:
“德國勃朗公司,荷蘭埃爾公司,美國克雷默公司,都收到了中國裝備工業公司的邀請,請他們派出專家到中國來參加一個技術鑒定,是涉及到一種新的合成氨工藝的。”
“新的合成氨工藝?”內田悠一驚,“你是說,中國人真的從其他企業那里獲得了新的合成氨工藝?”
中村憲一搖搖頭,說:“不,聽勃朗公司的人說,中國人是自己開發了一種合成氨工藝。”
“這怎么可能?”內田悠脫口而出,“他們從來也沒有這方面的技術積累,這么短的時間里,他們怎么可能開發出新的工藝?”
助手菊池十郎低聲說:“內田先生,我覺得,中國人很可能是真的開發出了新的合成氨工藝。你也知道的,中國一位名叫王宏泰的大學教授在幾年前就完成了釕觸媒合成氨工藝的研究,只是尚未實現工業化而已。如果中國人投入足夠的資金,再給他們一些時間,將釕觸媒工藝用于工業化生產,并沒有太多的技術障礙。”
內田悠倒吸了一口涼氣:“你是說,那個什么王宏泰搞的釕觸媒工藝,就是馮嘯辰請勃朗公司、埃爾公司他們去幫助鑒定的新的合成氨工藝?”
“我只是猜測。”菊池十郎學著趙辛未的口吻說。其實,這段時間里,菊池十郎已經感覺到事情反常了,于是便側面打聽了一些消息,其中便包括王宏泰突然造訪濱海第二化肥廠建設工地這件事。他還了解到,濱海第二化肥廠在前一段時間實行了封鎖,有一批學者和工程師聚在那里,不知道在干什么。把這幾方面的消息綜合在一起,菊池十郎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那就是中國人的確是在拖延時間,他們利用這段時間,完成了釕觸媒合成氨工藝的工業化設計,現在到了請國際同行幫助鑒定的時候了。
這些想法,菊池十郎是不會全部說出來的。說到底,這件事情發展到今天的地步,完全是內田悠犯的錯誤。內田悠的心里有被馮嘯辰接連打擊帶來的陰影,他懷著報仇的心態,這已經犯了大忌。此外,他還過于自負,覺得能夠耍弄對方,想讓對方栽個跟頭。可誰曾想,對方利用了他的這個錯誤,為自己爭取到了時間。如果釕觸媒工藝真的能夠實現,那中國人就可以擺脫對池谷工藝的依賴,這樣一來,不僅僅是阿根廷項目要落入中國企業的囊中,未來國際市場上的其他大化肥項目,池谷制作所也將陷入與中國企業的殘酷競爭了。
這種話,現在對內田悠說,還有意義嗎?除了讓他惱羞成怒,甚至遷怒于自己之外,已經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作用了。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是不是!”內田悠盯住了趙辛未,惡狠狠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