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嘯辰親自來浦交大,是想請王宏泰出山的。這些年王宏泰的名氣響了,地位高了,馮嘯辰覺得應當給他一些必要的尊重,不能像過去那樣直接一個電話就把他召喚過去。可誰曾想,馮嘯辰親自上門,居然也沒有請動王宏泰,幸好還有一個博士生徐致遠出來打圓場,表示自己可以先帶幾個師弟師妹過去應應急,好歹讓馮嘯辰有了一個臺階,不至于被晾在半空。
對于王宏泰的傲慢,馮嘯辰心里很不痛快,但也打算給予回擊。人各有志,王宏泰對裝備工業公司的事情不積極,馮嘯辰能拿他怎么樣呢?在此前王宏泰拿過裝備公司的資助,但他也完成了項目要求,向裝備公司提交了一套基于釕觸媒的合成氨工藝。這套工藝已經由裝備工業公司在國內和歐美等國申請了專利,成為公司擁有的無形資產之一。王宏泰與裝備公司之間算是銀貨兩訖,馮嘯辰還真沒有什么過硬的理由逼著王宏泰必須給自己幫忙。
請不動王宏泰,只是請到了他的一個博士生,對于馮嘯辰來說,也就是聊勝于無吧。他和吳仕燦從王宏泰的辦公室出來,與徐致遠簡單談了一下,意外地發現這個博士生水平還頗為不錯,雖然比不上今天的王宏泰,但與幾年前的王宏泰相比,卻并不遜色。幾年前的王宏泰能夠搞出釕觸媒工藝,徐致遠作為王宏泰的博士生,不說創造力如何,至少依葫蘆畫瓢的能力還是有的吧?
馮嘯辰給徐致遠寫了個條子,讓他拿著條子先到濱海第二化肥廠去,找正在那里組織技術攻關的冷飛云報到。至于馮嘯辰自己以及吳仕燦,還得在浦江再呆幾天,拜訪一下其他幾家單位的研究人員,希望能夠找到幾個技術過硬的專家去加強自己的力量。
在其他專家那里,馮嘯辰也聽到了一些對王宏泰的議論,比較集中的評價都是說這個年輕學者成名太早,未免有些心高氣浮。再加上時下各高校、科研院所搞的都是唯論文制,只要你論文發得多,你的地位就高,各種榮譽都是你的,其他工作做得再爛也無妨。這樣一來,各單位都出現了一些眼睛里只有論文而沒有任何社會義務的“大腕”,什么國家利益、集體榮譽之類,與他們都沒有關系,用后世很流行的話來說,就是一批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我們那個時候多好,不管你做出什么成績,屬名權都是屬于集體的,再大的‘腕兒’,也是集體的一員,哪像現在,大家都只顧自己,有點數據資料啥的,都要藏著掖著,生怕被別人看到,搶了他的成績。”
在走訪中,馮嘯辰不止一次地聽到有老專家這樣憤憤不平地抨擊著時弊,同時把王宏泰拿出來當成一個反面典型進行數落。對于這樣的話,馮嘯辰也只能是聽聽而已,集體主義的做法有好處,但也有弊端,最大的問題就是難以調動個人的積極性。在五六十年代的時候,這種做法或許還有一些效果,進入七十年代之后,人們就變得越來越“實際”了,再想號召大家公而忘私,實際上是自欺欺人的。
“還是要建立一套更全面的人才評價機制吧。”在離開浦江前往濱海的火車上,馮嘯辰這樣與吳仕燦探討道,“完全抹煞個人的成績,是不現實的。但如何有效地引導科研人員為國家建設服務,需要有新的評價機制。論文是很重要的,但僅有論文是不夠的,應當把社會服務也當成科研人員的義務,除了少數純理論的方向之外,大多數的專家都必須有社會服務分,否則不能給予晉升和獎勵。”
“這個難度太大了。”吳仕燦無奈地搖著頭說,“關于這個問題,我早就思考過,但推行起來太困難了。國內大學、科研機構的評價,都是看發表的論文數,所以各單位對于科研人員的要求,也就必然是多發論文。要改變這種狀況,靠咱們裝備工業公司是不行的,恐怕得從最高層次來進行規范才行。”
馮嘯辰點點頭,嘆道:“老吳,你說得對,高校評價原本也不是咱們裝備公司能夠做的。過去高校沒錢,咱們手上有項目,高校多少還要看咱們幾分面子。現在國家對科研越來越重視,高校的經費比過去充足了,也不在乎咱們的那幾個項目了,咱們要想左右高校的想法,的確是太難了。”
“不管怎么說,王宏泰對咱們還是挺客氣的,沒有冷落咱們。”
“或許是他覺得我們還有一些用處吧?”
“他不是還派了徐致遠和幾個碩士生到濱海去嗎?這也算是給咱們面子了。”
“就是不知道徐致遠他們能不能派上用場呢…”
馮嘯辰的疑問在他抵達濱海第二化肥廠建設工地的時候就得到了解答。冷飛云親自開車從火車站把他和吳仕燦接到了工地,聽說馮嘯辰想了解徐致遠一行的工作情況,冷飛云也沒耽擱,帶著他們二人便來到了位于一堆塔罐之間的一塊小空地上。
小空地上稀稀拉拉地坐著十幾個人,每人手上都拿著一個筆記本,寫寫畫畫的,看上去很投入的樣子。空地一端掛著一塊黑板,是固定在一個鐵支架上的。黑板前站著三個人,每人手上都拿著一支粉筆,正在爭論著什么,或許是覺得有些東西用語言無法表述,他們一邊說一邊還在黑板上寫著化學方程式,或是畫出一個什么示意圖,讓人一看就覺得高深莫測。
馮嘯辰看到,那三個人中間的一個正是徐致遠,另外兩位也是馮嘯辰認識的,一個是國家石化設計院的工程師周挺,是搞壓力容器的,水平頗為不錯,另外一位則是北化機的技術處長蔣憲宇,那更是業內大牛了。看他們仨爭論的架式,似乎徐致遠在二人面前并不落下風,反而是那倆人不時地沖著徐致遠點頭,顯然是徐致遠說了些什么讓他們深受啟發的內容了。
“馮總!”
“吳部長!”
“吳老師!”
馮嘯辰和吳仕燦一出現,就有眼尖的人看到了他們,于是紛紛起身向他們打招呼,那些對二人不熟悉的,聽到別人向他們問候,也跟著學舌,生怕怠慢了領導和前輩。眾人這一起身,黑板前的三個人也都注意到了,齊齊地扭頭看了一眼,便立即停下了爭論,向馮嘯辰和吳仕燦投來熱情的目光。
“蔣處長,周工,徐博士,你們討論得很熱鬧嘛。”
馮嘯辰走到三人跟前,笑嘻嘻地問道。他偏過頭看了一眼黑板上的內容,笑著搖搖頭說:“你們這寫的東西也太高深了,我可是一點都看不懂,這是在討論什么事情呢?”
“馮總您太謙虛了,誰不知道您是裝備工業行業里的技術專家。我們剛才討論的,是關于釕催化劑的活性問題,徐博士給我和周工講了挺多知識,讓我們茅塞頓開呢。”蔣憲宇說道,他是三個人里歲數最大的,也是級別最高的,這種場面話,自然是要由他來說的。
聽到蔣憲宇的話,徐致遠有些不好意思,他說:“蔣處長過獎了,我其實只是介紹了一下釕催化劑的原理。蔣處長和周工提出把氨合成塔從立式改成臥式,我覺得很有道理,但一時還沒法從理論上證明,周工剛才正在給我解釋這個反應過程呢。”
“其實我也只是有一個猜想而已。徐博士說釕催化劑的活性比鐵基催化劑高10至20倍,轉化率高12至26,這樣一來,整個氨轉化過程就能夠大大地加速。把合成塔從立式改成臥式,能夠加大觸媒與氣體的接觸面,從而充分發揮釕觸媒的優勢。不過,這個想法也需要經過計算才能證實,我剛才就在和徐博士討論計算方法呢。”周挺解釋道。
徐致遠慚愧地說:“和蔣處長、周工一比,我才知道自己真是一個書生,空知道一些理論,對于工業原理一竅不通。我剛才把釕觸媒的情況一說,周工馬上就提出來應當把合成塔改成臥式,我們剛才粗略算了一下,這樣一改起碼能夠提高20的效率。周工在沒有經過計算的情況下就能夠做出這個判斷,這種能耐,我真是拍馬也趕不上啊。”
“瞧你說的,這不都是實踐的經驗嗎,你將來也會有的。”周挺試圖做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但臉上還是暴露出了一些得意之色。不是每個有實踐經驗的人都有這樣的直覺,周挺剛才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杰出的悟性,當然,也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這種悟性是多么難得。
“你們幾位,沒有參與討論嗎?”馮嘯辰把頭轉向了坐在旁邊做記錄的幾個小年輕,這幾個人他在浦江也都見過,知道他們是王宏泰帶的碩士生,這一回是跟著徐致遠一起來的。不過,從他們的表現來看,他們此行的價值也就是打打醬油而已。
“我們哪有徐師兄那樣的本事,他剛才和蔣處長、周工他們討論,我們光想聽懂都很費勁了,哪還有能力參與討論啊。”一位碩士生怯怯地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