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紅山港三期工程工地不遠的地方,便是現場施工人員的住處。其中,幾支分屬不同單位的中國工程隊的職工們住的是簡易的活動板房,每一個20平米不到的房間里,都要住七八名工人,大家一齊下床的時候,屋里根本就站不開。板房的墻壁根本就起不到隔熱的作用,夏天屋里酷熱難當,冬天則冰冷刺骨,而中國的工程技術人員們在這樣的房子里一住就是幾年。
與中國工人住處相距大約200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幢鋼筋混凝土結構的小樓,這就是田耀瑞所說的“專家樓”。這幢樓是為了安置前來參加設備安裝工作的國外公司職員而專門建造的,是一幢永久性建筑。專家樓的每個房間都有暖氣、空調,每一層都有衛生間,但這還是遭到了外籍職員們的強烈抗議,因為他們希望的是每個房間都有獨立衛生間,還得是帶冷熱水以及抽水馬桶的。就為這事,港區建設公司沒少給這幫大爺們道歉。
港建公司企劃部經理邵琦一聽到派沃亨公司破產的消息,便從自己住的板房沖出來,來到了專家樓。他找到派沃亨方面派過來的項目經理庫尼亞,向他詢問關于派沃亨破產的情況以及后續項目建設的安排。庫尼亞不耐煩地告訴邵琦,他也是剛剛接到公司的通知,說公司破產了,讓他們馬上返回德國。至于后續的項目建設,庫尼亞聳了聳肩膀,表示這與他無關,公司都已經不存在了,誰還會在乎一個沒建完的項目呢。
“可是,庫尼亞先生,你們怎么能夠扔下一個還沒有完成的項目就離開呢?”邵琦有些急眼地質問道。
“這是公司給我們的命令,我們如果不能及時趕回去,恐怕連公司安排善后的人都要離開了。”庫尼亞說。
邵琦說:“我們是已經支付過前期貨款的,你們這樣中斷施工,是一種違約行為。”
“也許你們可以起訴我們公司,如果公司還存在的話。”
“即使你們公司破產了,該盡的義務還是應當做的吧?這是起碼的商業規則。你們公司難道就沒有一個關于后續工程的方案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非常樂意替你們向公司詢問一下,我是說,等我回到德國之后。”庫尼亞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說。
“你們不能這樣離開。”邵琦說,“最起碼,你們需要把到目前為止的工作向我方人員做一個交接,這樣我們也能知道你們做到什么程度了。”
“向誰交接?”庫尼亞問。
邵琦一下子啞了,派沃亨一直拒絕向中方轉讓技術,只是把幾個毫無技術含量的子項目分給了中方,而他們所負責的核心部分是沒有中方企業參與的。倉促之間,要讓邵琦找一家企業來與庫尼亞他們做交接,邵琦也找不到。派沃亨做的這部分工程涉及到翻車機的自動控制體系,其中有硬件也有軟件,不懂行的人還真沒法做交接。
“你們不能走。”邵琦堅持說,“我們田總已經向國家經貿委的領導做了匯報,相信經貿委很快就會安排我們中國的企業來接手這個項目,你們必須和他們做完交接之后才能離開,這是起碼的商業規則。”
“很抱歉,這個規則對我們并不適用。”庫尼亞冷冷地說道。
正在這個時候,邵琦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走開幾步,掏出手機擱在耳邊,才聽了幾句,他的臉上便浮出了微笑,那微笑之中帶著幾分冷峻。
“田總,你放心吧,有您這句話,我絕對不會讓這些德國人離開半步。”邵琦咬著牙應道。
掛斷田耀瑞的電話,邵琦回頭一看,發現庫尼亞已經回專家樓去了,專家樓里一片鬧鬧哄哄的,都是派沃亨的員工在收拾行李,間或有大聲發牢騷的,大致是在罵公司本部的什么人。邵琦也懶得去追庫尼亞,他先后撥通了保衛處和港區派出所的電話,傳達了田耀瑞的指示。大約十分鐘過后,保衛處長呂江鵬帶著幾十名工人趕過來了,隨后港區派出所的所長張棟帶著十幾名民警也趕了過來。
“同志們,今天的事情有點復雜,我就不向大家詳細解釋了。我只說一點,德國人把咱們的工程建到一半,現在就打算撂挑子了。如果讓他們走了,咱們前期投進去的幾千萬馬克就算是打了水漂。德國人不講信用,不在乎我們的損失,大家說,咱們怎么辦?”邵琦帶著滿臉的凜然之色,對眾人說。
“揍他們丫的!”
“收拾他們!”
“老子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什么玩藝!”
“邵經理,你說吧,要卸他們幾個零件?”
眾人一齊憤憤地嚷了起來。大家對于這幫德國人的不滿可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們吃小灶、住樓房,大家也就不說啥了,外賓嘛,總不能像咱們自己人那樣吃苦。但這幫人實在是拽得太厲害了,見到中國工人恨不得把鼻子翹到天上去,平時干活的時候不允許中國人旁觀,遇到需要雙方協作的場合,基本上就是單方面地下命令,根本不在乎你中方有沒有困難。
技不如人,只能是仰人鼻息,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可大家畢恭畢敬,換來的居然是對方如此不負責任的態度,這可就超出中方人員能夠忍受的底線了。大家慣著你、哄著你,不就是為了讓紅山港三期工程能夠按時圓滿完成嗎,既然你們的作為已經危害了工程的實施,大家還需要慣你的臭毛病嗎?真以為你們是自帶著主角光環來的?
其實,包括田耀瑞和邵琦在內的一干集團干部所以會對這件事有如此大反應,心態與工人們是一樣的,實在是被這幫人欺負得太厲害了。中國人不是沒有脾氣,只是一向信奉小不忍則亂大謀,不會為了這樣一些瑣事去與別人爭執。現在既然忍讓已經無用,那就讓對方看看啥叫大國的憤怒吧。
“張所長,你讓人把樓門封鎖住,沒有集團的許可,任何派沃亨的員工都不許離開。老呂,你把工人分配一下,每兩人一個房間,盯著這些德國人,不許他們帶走任何技術資料,對了,還要防備他們撕毀技術資料。咱們沒辦法讓他們繼續干下去,但他們帶來的資料是屬于我們的,一張紙、一個軟盤都不能損失。”邵琦說。
張棟吃了一驚,問:“封鎖樓門?如果他們要硬闖怎么辦?”
“上銬子!”邵琦毫不猶豫地說道。
“他們是外賓啊!”
“這是田總吩咐的。”
“這…”張棟還是顯出了幾分怯意,身為派出所長,他可沒少銬過人,但要讓他去銬外賓,這可真是大姑娘上轎的頭一回了。雖然邵琦說這是田耀瑞的指令,但畢竟沒有白紙黑字的文件,到時候如果鬧出外交糾紛,上頭追究下來,田耀瑞會替他扛著嗎?
邵琦看出了張棟的心思,他淡淡一笑,說道:“張所,你不用為難,遇到有人要硬闖出去,你們先攔著,然后喊我過來處理就是。田總回來之前,我是不會離開專家樓的。得罪人的事情,我一個人擔了。”
“瞧邵經理說的…”張棟臉上帶著訕笑,嘴里說著客氣的話,不過心里卻是打定了主意,真到要銬人的時候,一定得讓邵琦親自來銬,自己可千萬別去惹這個麻煩。
“好了,行動吧!”邵琦一揮手,自己領頭走進了專家樓。
專家樓里,此時正是雞飛狗跳,那些派沃亨的員工忙著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一早就讓港建公司派車送他們去紅山市區,然后乘火車回京城,再飛回德國。派沃亨經營不善的事情,大家是早就知道的,私底下也討論過公司會不會破產的問題。現在公司真的破產了,大家倒沒覺得過于驚訝,只是一心想著要趕緊回去,否則沒準公司的樓都已經被拍賣掉了,自己的遣散費可就沒有著落了。
至于說紅山港區這邊的工作,誰也沒當一回事。中國人把他們侍候得太舒服了,以至于他們都忘了自己是乙方,是拿了錢來幫人家干活的,有善始善終的義務。有幾個員工出于職業習慣,覺得應當把手頭的活做一個了結,再向中方做個交接,結果旁邊的同事用揶揄的口氣對他們說:“有這個必要嗎?公司都已經破產了,咱們還這么認真干什么?”
“可是,如果咱們不做交接,中國人根本就沒辦法把這個工程再做下去。比如說,有些設備上的螺絲咱們還沒有上緊,本來是打算等后續設備裝好之后再上緊的。中國人如果不知道這個情況,誤以為這些設備已經安裝完成,將來使用的時候,是有可能發生事故的。”
“肖爾茨,別傻了,你覺得中國人還有可能把這個工程再做下去嗎?他們根本就沒有這方面的技術。”庫尼亞正好走過這個房間,聽到屬下的這番話,忍不住嘲笑著說。
“可是,庫尼亞先生,這個工程已經做了一半了,還有這么多剛運過來沒來得及安裝的設備…”
“放心吧,它們會變成一堆廢鐵的。嗯,我認為,它們會是一堆非常高級的廢鐵,透著日耳曼的工業文明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