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鋼鐵廠?這樣一家民營企業,居然救活了一家國營大廠,真是讓人難以置信啊。”
京城,藍調咖啡沙龍里,丁士寬聽過馮嘯辰講述的秦重案例,感慨萬千。
這是戰略班的又一次聚會,班上的同學都是搞經濟工作的,這種聚會除了能夠增進大家的友誼之外,還能夠互通消息,對于大家的事業發展都是有好處的。
“這樣的例子已經不少了。”王振斌道,“這幾年民營經濟的發展速度非常快,反而是國企有些萎靡不振。我們計委的同事聊天的時候都說,如果沒有鄉鎮企業和私營企業,這幾年中國的經濟增長速度就很難看了。”
“國企的情況的確是很糟糕啊,我記得我出國之前,國企還是主力軍呢,現在怎么成這個樣子了?我這半年呆在榆北,看到的情況真是覺得觸目驚心。”剛從榆北返回京城來休假的祁瑞倉評論道,他現在是榆北市招商局的副局長,對地方上的情況是非常熟悉的。
馮嘯辰道:“老祁,榆北的情況還是有些特殊,中部和南方的國企情況沒那么悲觀。不過,總體來說,國企現在是面臨著轉型,困難很大,這是實情。”
“國企的負擔太重了,不甩掉這些負擔,國企是不可能脫困的。”謝克力說道。
“有關國企目前的困難,我總結了幾點,正好請大家聽聽對不對。”丁士寬又露出了他的學究本色,對眾人說道。
眾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吃食,認真地等著丁士寬說話。班上原本有兩個做學問的同學,自從祁瑞倉去榆北掛職之后,做學問的就只剩下丁士寬一個了,大家也想聽聽理論界的一些見解。
丁士寬道:“第一點,我認為在整個80年代,國企承擔了整個改革的成本。鄉鎮企業和私營企業所以能夠發展起來,是因為有國企在支撐著整個國民經濟,而且做出了巨大的犧牲。”
“贊成!”幾個同學參差不齊地說道。
80年代的改革,大家都是親歷者,自然知道鄉鎮企業和私營企業都是如何發展起來的。像阮福根的全福公司,平時養不起高級技工和工程師,遇到有事情的時候,就從國企借人。說是借,其實國企是拿不到一分錢的。這實際上就相當于國企在幫私營企業養人,而得利的卻是私營企業。
到80年代后期,職工下海越來越多,而能夠下海的往往都是技術過硬的人才。國企成了一個包吃包住的培訓學校,學得好的學員就畢業去私企賺大錢了,學得不好的則由國企養著。民營經濟不需要付出培訓費用,卻能夠獲得最優秀的人才,這就是它們能夠迅速成長的原因。
至于說到民營企業通過各種不法手段撬國企墻角的事情,就不值一提了。近的例子就如榆重鍛壓機床車間那種情況,單位出錢派業務員去拉業務,拉回來的業務卻被撬到私人企業去了,這也是國企承擔的改革成本之一。
“改革初期,如果沒有國企來承擔這些成本,民營經濟是不可能成長起來的。可以這樣說,國企是為我們的市場經濟做出了犧牲。”丁士寬總結道。
祁瑞倉搖了搖頭,笑著說道:“老丁,你這個說法,我有點不太能夠接受,不過一時也說不出你錯在哪。唉,我這半年干的都是些俗事,在芝大學的那些東西全都還給老師去了。”
“哈哈,看來瑞倉是個被招商局長耽誤的諾獎得主啊。”馮嘯辰打趣道。
“實踐出真知,我倒不后悔。”祁瑞倉道,說罷,他又指了指丁士寬,道:“還是讓老丁繼續說吧,我覺得他總結得有點意思。”
丁士寬于是繼續說道:“第二點,那就是國企的社會負擔太重了。據我們下去調研得到的數據,大多數國企退休工人和在職工人的比例差不多是1比2,也就是2個在職職工要養1個退休工人。”
“榆北的情況比這還糟,差不多是1個在職的養1個退休的。”祁瑞倉道。
丁士寬點點頭,道:“退休職工的負擔可不光是工資,還有福利、醫藥費等等。尤其是醫藥費負擔,差不多就能夠把一個廠子拖垮。”
王振斌道:“這是我們正在研究的問題,就是要把國企的社會負擔轉出來,建立全面的社會保障制度,把退休工人交給社保系統去負擔,這樣國企就能夠輕裝上陣了。”
“幼兒園、托兒所、職工醫院等等,也應當轉給社會去辦,這也是一個很大的負擔。”于蕊補充道。
“第三,”丁士寬又接著說道,“那就是國企本身的機制問題了,大鍋飯,人浮于事,企業經營狀況與領導的待遇沒有關系,這樣的企業怎么可能具有競爭力。”
“這個問題就復雜了。”王振斌皺著眉頭說道,“國家已經提過不止一次,要改變國企的內部管理機制,至少是需要砸掉鐵飯碗的。但現在光是那些停工企業的下崗職工就已經讓我們撓頭了,如果那些效益好的企業也開始裁撤冗員,整個國家的就業壓力該有多大,你們計算過沒有?”
“很簡單啊,鼓勵私人創業,發展小型企業,尤其是服務業企業。這種企業吸納就業的能力是最強的,我在榆北就是搞這個的。”祁瑞倉信心滿滿地說道。
馮嘯辰道:“榆北的經驗的確可以借鑒一下。榆重進行分拆之后,大量的冗員都被私營企業吸納掉了。像海東省的全福機械公司,一下子就從榆重招收了300名工人。這些人對于國企來說是負擔,到了他們那里,可都是寶貝呢。”
“也該讓這些私營企業做點貢獻了。”謝克力說道,“剛才老丁不是說了嗎,80年代的改革,是國企承擔了成本,幫助了鄉鎮企業的發展。到了90年代,國企也要開始改革了,那么就該讓鄉鎮企業和私營企業去承擔成本了。”
“老謝說得太好了!”丁士寬一拍手掌,贊道,“各位,這就是我今天特別想向大家談的一個想法。我發現,中國的改革和前蘇聯的改革存在著一個非常本質的區別,那就是中國在進行國企改革之前,先培育起了民營企業這支生力軍。這樣當國企開始改革的時候,民營企業能夠承擔起吸納就業、保持經濟發展速度的作用。
而反過來看前蘇聯,它也是存在著體制僵化的問題,所以啟動了國企改革。但當它的國企開始改革的時候,社會上沒有一個強大的民營資本群體能夠承擔改革的代價,所以前蘇聯就垮臺了,俄羅斯直到現在仍然深陷危機,無法自拔。”
“這個觀點有點意思。”祁瑞倉道,“我也思考過蘇聯改革和中國改革的區別,隱隱約約想到了這么一點,但是不如老丁你總結得這樣精確。我覺得,蘇聯的改革可以稱為一種激進的改革,而中國的改革嘛…”
“我把它叫作一種漸進式的改革。”丁士寬道。
“漸進式改革,這個說法不錯。”祁瑞倉道,“老丁,我覺得你可以把這個思想再深化一下,寫篇文章,應當能夠引起轟動的。”
丁士寬道:“哈哈,老祁,我一直想約你一塊寫這篇文章呢,你的西方經濟學功底比我好,肯定能夠分析得更透徹的。”
祁瑞倉嘆道:“唉,我倒也想寫啊,可是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哪還有心情去寫什么論文。不瞞各位說,我這趟回京城來,是來化緣的。”
“化緣?”眾人都有些不解,“你化什么緣。”
“找資金啊。”祁瑞倉道,“我手上有十幾個特別好的項目,思路好,人也能干,可就是缺啟動資金,真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我找銀行貸款,可銀行現在正在緊縮銀根,貸款非常困難。這不,我就回京城來了,老大你是計委的,老謝你是財政部的,你們隨便哪個手指縫里漏點錢下來,也夠我們那里的下崗工人把廠子建起來了。”
“不會吧,老祁,你是來找我們開后門的?”王振斌帶著夸張的驚訝表情問道。
“沒錯,就是開后門。”祁瑞倉理直氣壯地說道。開后門這個詞不太好聽,但他是為下崗工人謀福利,并非為了自己的私利,所以說出來也是無妨。
謝克力哈哈大笑起來:“老祁,你這可就不對了。你不是最反對政府干預經濟的嗎?還說什么自由市場原則,什么企業家精神,什么政府要拋棄父愛主義,好嘛,才當了半年的政府官員,計劃經濟的這套東西,你全學會了。”
祁瑞倉驀地有些臉紅,其實謝克力說的這些,他自己也意識到了,而且思想斗爭了許多天。但對自由市場的信仰,總敵不過眼前的現實,他原來是個學者,說點風涼話很容易,現在當了招商局官員,才知道做事有多艱難。
“唉,紙上得來終覺淺,有些理論上的東西,也要聯系實踐嘛。”祁瑞倉掩飾著說道,他用手一指丁士寬,道:“老丁不是說了嗎,中國的改革,是漸進式改革。我要搞的自由市場,也是漸進式的自由市場,現在嘛,就請各位拉兄弟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