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那一會,高磊一直是如坐針氈。他能夠感覺到在場所有人的敵意,而他在這種群狼環伺的場景中卻連一樣稱手的武器都沒有,幾乎就是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
可馬爾多一進門,高磊就振作起來了,他在一剎那間就看透了蔡興泉的伎倆。說穿了,就是蔡興泉對于這次考核毫無把握,生怕現場會出什么漏子。于是,他便找了一個外賓來當托兒,到時候嘰哩呱啦說幾句什么,就把大家的嘴給堵上了。
在這個年代,國人對外賓的崇拜感是無可匹敵的,學術圈子里也是唯洋人是舉。什么事情只要有一位外國專家發了話,國內專家一般就不會再吭聲了。正因為此,一些單位也就學會了挾洋自重,凡事就請個外賓來站臺,高磊自己也是干過這種事情的。
也正因為自己干過,所以高磊對于此道頗為精通。他堅信,蔡興泉請來的這個馬爾多,肯定是個擺設,他的身份當然不會是假的,因為到國內來訪問的學者,身份必定是經過了國家有關部門驗證的。但這個人是不是權威,尤其是能不能算作焊接權威,就值得打個問號了。剛才蔡興泉介紹他是個什么的執委,也不知道這個是干嘛的。他的后一個身份是斯德哥爾摩大學的教授,這個大學很出名嗎?
既然知道對方是來當托兒的,高磊就找出了破局的方法。這一次考核的結果,他是能夠預料到的,那肯定是杜曉迪順利過關。但馬爾多這個破綻,就足夠讓人懷疑這次考核的嚴肅性,只要高磊抓住這點不放,即便不說推翻考核的結論,至少也能讓這次考核變成一樁懸案,高磊于是也就能夠過關了。
想到此,高磊微微地笑了,他甚至向馬爾多投去了一個善意的笑容,結果自然也收獲了一個同樣善意但多少有些迷惑的笑容。
“既然蔡教授已經到了,那咱們就開始吧。”
余豐把馬爾多安頓好之后,對全場的人說道:
“今天,我們在這里進行一次研究生水平考核,這是我們落實教委關于提高研究生教學質量要求的指示精神,針對研究生新生進行的考核活動。今天接受考核的學生是材料系85級碩士研究生杜曉迪同學,需要說明的是,這次考核只是我們系列考核活動的一次試點,在未來我們將會對其他研究生新生進行同樣的考核,杜曉迪同學,請不要有思想包袱。”
盡管全場所有的人都知道余豐在說瞎話,但這些瞎話還是必須要說的。這次考核會留下考核記錄,如果余豐說這是因為有人舉報,所以才進行考核,那么無論結果如何,都會給學校以及杜曉迪留下一個污點。而把考核說成是例行的教學活動,那么就無所謂了,即使考核結果不盡人意,也是教學過程中的事情,回旋余地會大一些。
杜曉迪離開座位,走到了講臺上。她向眾人再次鞠躬致意,然后說道:“我非常高興能夠接受學校組織的考核,我知道這是學校對我的鞭策。我希望在考核中發現自己的不足之處,也希望能夠得到在座各位專家和老師、領導的指導。”
各種套話說完,便進入了專家考核的環節。楊卓然和李兆輝都是焊接領域的專家,接到任務之后,他們也著實地進行了一些準備。他們準備的問題包括了三個層次,初等層次的問題用于考核杜曉迪是否具備一些基礎常識;中等層次的問題用于考核杜曉迪是否能夠達到研究生一年級的水平;至于高等層次的問題,基本上就是用來勉勵杜曉迪繼續努力的,這些問題對于一年級的研究生來說有相當的難度,他們并不指望杜曉迪能夠回答上來。
馬爾多的出現,打亂了楊卓然和李兆輝的計劃。既然現場有外賓,那么首先的提問機會,自然是要給外賓的,這也是一種尊重。楊卓然向馬爾多做了個手勢,說道:“馬爾多先生,你先請吧。”
“我提問題,合適嗎?”馬爾多問道。
“當然合適,校長先生已經聘請你作為專家組的一員了。”楊卓然說道。
“哦,那太榮幸了。”馬爾多道,他剛才那句話不過是例行的推讓罷了,楊卓然讓他先提問,這是他求之不得的。
“杜曉迪女士,其實我是專程過來找你的。剛才我在蔡教授那里聽說今天接受考核的是你,就請求他帶我過來,以便有機會向你請教。”
馬爾多一張嘴,就把在場的眾人都給雷倒了。有些人不懂英語,便有旁邊懂英語的人幫著做了翻譯,結果大家都傻了眼,這是什么節奏,不會是蔡興泉找來的托兒玩得太過頭了吧?
“馬爾多先生,非常榮幸,不過,我不太明白,你是焊接行業的專家,我只是一個研究生而已,你怎么會專程來找我呢?”
杜曉迪結結巴巴地回答道。其實,她的英語口語和聽力都非常不錯,這當然得益于馮嘯辰持之以恒的一對一培訓。但在這一會,她也免不了要打磕巴了,因為馬爾多說的話,超出了她的想象范圍。專程來找自己,還要向自己請教,老馬不會是說錯了吧?要不,就是自己聽錯了?
“我向你請教,是因為你發表在焊接學報上的這篇文章。”馬爾多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疊復印紙,向杜曉迪晃了一下。杜曉迪一眼就看清楚了,那是前一段時間她做的一篇關于16MnR鋼焊接工藝的論文,那篇論文涉及到對幾種不同工藝效應的理論推導,而其中的核心則是一套熱方程的數值模擬方法。
這篇論文的創意是杜曉迪自己的,這幾種工藝之間的差異,來自于她在工廠里的實踐。蔡興泉聽她介紹過有關情況之后,建議她從理論上進行研究,這才有了這篇論文的選題。而熱方程數值模擬的部分,貢獻最大的是馮嘯辰,他為杜曉迪設計了算法,同時還幫著杜曉迪聯系了幾家擁有大型計算機的工業企業,利用閑置機時為杜曉迪完成了計算。
在得到滿意的計算結果之后,蔡興泉鼓勵杜曉迪把這篇文章翻譯成英文,投給了行業內的國際頂級刊物焊接學報。在署名的時候,蔡興泉沒有搶杜曉迪的風頭,而是讓杜曉迪署了第一作者,他只以導師的身份把名字列在杜曉迪的后面。
這篇文章是上個月剛剛發表出來的,杜曉迪已經看到了刊物,那份興奮自然是無法言狀的。雖然文章中的算法是馮嘯辰提出的,但杜曉迪在實際應用時加以了調整,使其更適合于電焊專業的研究,這也算是她的創新之處了。在后來上機計算的過程中,杜曉迪付出的辛苦也是可以看到的,許多次模擬結果與現實不相吻合,需要她去檢查其中數以百計的參數設置是否合理。這篇文章由她署名,可以說是名至實歸的。
“我想請問,這篇文章中關于熱方程的模擬算法,是杜小姐自己提出來的嗎?”馬爾多沒有繞太多圈子,直截了當地提出了問題。
馬爾多在這個時候訪問工業大學,既是偶然,也有幾分刻意。他的確是受華青大學的邀請到中國來訪問的,在賓館下榻之后,他便給一些中國同行打了電話,提出希望有時間去他們那里分別拜訪一下。在與蔡興泉聯系的時候,他專門提到了杜曉迪的這篇文章,因為這篇文章中提出的模擬算法非常新穎,在國際焊接學領域里已經引起了一些關注。馬爾多剛才說要向杜曉迪請教,并非虛詞。
按照馬爾多最初與蔡興泉約定的時間,他應當是在后天到工業大學來的。但蔡興泉在接到楊卓然通報的消息之后,便專門打電話給馬爾多,提出把見面的時間改到了今天,并坦承這是為了給杜曉迪站臺撐腰。
馬爾多并不是一個迂腐的人,同行提出這樣一個請求,他自然不會拒絕,更何況蔡興泉明確說了,這個被考核的學生正是杜曉迪。以馬爾多的想法,能夠提出這樣一個天才算法的學生,水平是無須質疑的。他向蔡興泉感慨說,中國官方對于科研真是精益求精,一個一年級的研究生能夠做出這么高水平的研究,居然還要接受考核,這種精神值得瑞典的大學學習。
當然,他還存著另外一個不便說出來的想法,那就是要看看這篇文章到底是不是真的是杜曉迪寫出來的,而不是她冒領了別人的成果。要驗證這一點,就需要就其中的一些關鍵問題直接向杜曉迪發問。科學研究的事情,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真是演得太拙劣了!”
坐在一旁的高磊在心里恥笑道。一個研究生,能發表什么論文?沒準就是把名字掛在導師后面混一個成果吧?而這個馬爾多未免太夸張了,為了給蔡興泉捧場,居然對一個研究生說出請教這樣的話來,難道他不知道啥叫過猶不及嗎?
這樣也好吧,讓大家看看蔡興泉一伙造假造到什么地步,他們這樣無恥,也就怪不了我高磊下手太狠了。
高磊一時間突然又找回了道德上的優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