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利生和彭小桐還算熟悉,他撥通長途電話,簡單寒暄幾句之后,便開始打聽起馮嘯辰的來歷。誰曾想,彭小桐自己對于馮嘯辰的來歷也是知之不詳,只知道是司長的老領導推薦過來的一個人,據說還挺能干。當然,“能干”這個評價的伸縮性是很大的,有時候甚至可以理解成一種委婉的差評,就像你不便于評論一個人長得丑的時候,就可以說他顯得很健康…
彭處長的司長的老領導介紹過來的人,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優點就是“能干”,這就是鄭利生從電話里得到的印象。帶著這個印象,他笑容可掬地捧著旅行杯來到了小會議室,親切接見了馮嘯辰。
“這位就是馮碩士吧?真是年輕有為,一表人才啊。”
鄭利生毫不吝惜地用上了兩個褒獎詞,反正夸人也不需要成本。
“鄭廠長過獎了,我只是一個小學生而已。”馮嘯辰不卑不亢地應道。他這一次扯的虎皮足夠大,不用擔心東翔廠的人炸毛。在此前,他還想著要低調一些行事,見東翔廠如此怠慢自己,他的性子也被惹發了,要知道,馮處長也是有脾氣的。
“馮工,你有個很了不起的侄子啊,我聽說他和科工委的領導都很熟悉呢。”鄭利生又向馮飛說道,話里帶著點想探探口風的意味。
馮飛雖然心里有氣,在領導面前還是比較老實的,他說道:“唉,什么了不起,他這個人就喜歡瞎交際,聽他爸說,他在南江的時候就結交了很多狐朋狗友的,成天惹事生非。”
此言一出,大家臉色都有些僵了。馮飛也是在馮嘯辰面前當長輩當慣了,覺得自家的孩子怎么貶損都無所謂。他卻沒意識到,人家鄭利生說馮嘯辰認識科工委的領導,馮飛卻說什么馮嘯辰喜歡結交狐朋狗友,這豈不是把科工委的領導給罵了?可鄭利生又知道,馮飛此言絕對是無心,如果自己板起臉去追究,反而是越抹越黑了。這番話,讓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這就是傳說中不會聊天的那種人,一張嘴就能夠把天給聊死了。
“哈哈,馮工說笑了,馮碩士這么優秀的人才,肯定是很受領導欣賞的。來來來,大家都坐下聊吧,馮碩士剛才說彭處長還有一些指示,他要向咱們傳達一下,這不,鄭廠長也抽空過來了,大家一起聽聽吧。”
萬佳偉打著圓場,把馮飛的話給揭過去了。
雙方分別落座,因為人數不多,所以大家也沒有如談判那樣面對面坐著,而是就著會議桌的一個角,坐成了一個半圓形。鄭利生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后說道:“馮碩士,剛才老萬說你帶來了彭處長的指示,你是不是給我們傳達一下?”
馮嘯辰笑道:“其實也不能算是什么指示吧?小桐處長請我吃飯,聽說我要到青東來看我叔叔,他就讓我順便了解一下東翔廠的情況,以便回去向他匯報一下。對東翔廠這邊,小桐處長還是非常關心的,他說目前國家在調整建設重心,未來十幾年內,軍工企業的發展可能會受到一些影響,希望各家企業積極應對,既要保證國家的軍工水平不與國外拉開差距,又要改善職工的生活,這方面的工作壓力還是比較大的。”
“馮碩士這趟來我們東翔廠,…就是為了看望你叔叔?”鄭利生試探著問道。
“是啊,我叔叔在青東工作了20多年,我還一次都沒來看望過他呢。這一次,也是我父親專門叮囑我過來看看。”馮嘯辰說道。
萬佳偉一愕,轉頭看著馮飛,問道:“馮工,你原先說…”
馮飛尷尬地笑了笑,說道:“唉,鄭廠長,萬廠長,是我搞錯了。嘯辰在電話里說是科工委讓他過來看看,我還以為他是公差,到了這里我才知道,他主要是來看我的。我前面沒搞清楚情況,用了廠里的車去辦了私事,回頭我會把汽油費補交給財務處的。”
東翔廠地處深山,有時候職工的親屬來探親,或者職工因私事外出,都是可以請廠里派車接送的,但當事人需要支付一些汽油費。這次東翔廠派車去接馮嘯辰,原本是按照公事來安排的,但廠里的怠慢讓馮飛這個泥人也犯了點土性子,就著馮嘯辰的話頭,馮飛便把交汽油費的話說出來了,這就是賭氣的意思了。
“這是什么話!”萬佳偉急眼了,“馮工,你怎么能這樣說呢?馮碩士到咱們廠來考察,有科工委開的介紹信,當然是公事,廠里派個車還不是應該的嗎?”
馮嘯辰裝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說道:“鄭廠長,萬廠長,我這里做個檢討。我和小桐處長吃飯的時候,漏了這么一個意思,小桐處長怕我在廠里活動不方便,非要給我開個介紹信不可,結果還鬧出這么一個誤會來。”
鄭利生笑道:“哈哈,怎么會是誤會呢?彭處長不是也托你了解一下廠里的情況嗎,這不就是公事嗎?依我看,你就公事私事一起辦,有空就到廠里走走,想看什么隨便看,這樣回去以后也能夠把這邊的情況向彭處長介紹一下,你看怎么樣?”
這就屬于話趕話,鄭利生和萬佳偉都沒多想什么,只是順著馮家叔侄的話往下說,不知不覺就說過頭了。馮嘯辰前面一口咬定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探望馮飛,是私事,就是為了逼著鄭利生把事情往公事上引,這樣未來馮嘯辰要做什么,鄭利生就沒法阻撓了,否則就是自己打嘴巴。
如果馮嘯辰一開始就說自己是來給東翔廠幫忙的,以東翔廠這一干領導的作派,沒準會一推六二五,敷衍一通,弄得像是馮嘯辰上趕著要給人家幫忙一樣。現在關系反過來了,是鄭利生求著馮嘯辰來了解廠里的情況,馮嘯辰反而可以裝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
當然,馮嘯辰這樣做也存在另一種風險,那就是鄭利生并不接茬,你說是私事,那就是私事好了,別來煩廠里。如果是那樣,馮嘯辰也不在乎,東翔廠的死活,與他何干?實在不行,他動動自己的關系,把叔叔和嬸子調出來,離開這個沒前途的廠子,也就罷了。改革之后的幾十年間,破產倒閉的國企豈止十萬八萬,東翔廠這樣的情況,馮嘯辰如果插不上手,也就算了。
“既然是這樣…”馮嘯辰拖了個長腔,然后看看馮飛,說道:“二叔,既然鄭廠長、萬廠長都這樣說,那我就不好總呆在家里陪著您和嬸子了,您看呢?”
馮飛哪能有什么看法,廠長都把話說到這個程度了,侄子剛才的話似乎也有一些深意,他腦子轉得慢,想不透這中間的關節,只能點著頭道:“那是應該的,嘯辰,既然鄭廠長和萬廠長都這樣說了,你當然是要以公事為重。你不是說那個什么處長還讓你了解一下廠里的情況嗎?人家給你開了介紹信,你總不能啥事都不干吧。”
馮嘯辰道:“嗯嗯,那好。鄭廠長,如果是這樣,那回頭我可能要到廠子里走走,找一些相關部門的負責人聊聊,學習學習。對了,雖然我帶著科工委的介紹信來的,但如果是什么不允許我看的地方,或者不允許我接觸的人,鄭廠長盡管說,我肯定不會去接觸的。”
“科工委都開了介紹信,還能有什么不能接觸的,馮碩士,你想看什么,想了解什么,盡管提出來。只是你看到的、聽到的有些東西,不宜在外面說出去,這是保密要求,我想彭處長應當也是跟你提過的吧?”
“保密要求我是知道的,這一點鄭廠長請放心吧。”
“哈哈,我一直都很放心的。”
簡單的會見過后,馮飛稱馮嘯辰剛下火車,還得去放行李和洗漱,便先帶著馮嘯辰回家去了。萬佳偉再三表示馮嘯辰可以住在招待所,但被馮嘯辰婉拒了。這一回,萬佳偉的邀請其實是真誠的,而馮嘯辰的拒絕也同樣是真誠的,招待所的條件雖好,但他來了東翔廠,不住二叔家里也是很失禮的。
送走馮家叔侄,并交代他們晚飯時候到小食堂去赴接見宴,隨后萬佳偉便跟著鄭利生到了廠長辦公室。一進門,鄭利生便皺著眉頭說道:“老萬,我怎么覺得,咱們好像是上套了?”
“上什么套?”萬佳偉詫異道。
鄭利生道:“這個馮嘯辰,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來看叔叔的,看叔叔他去科工委開介紹信干什么?原本咱們是說好糊弄糊弄他就算了,結果現在成了咱們哭著喊著求他調查咱們廠的情況,我覺得有哪弄岔了。”
“那…”萬佳偉也愣了,想想似乎還真是這么一回事,他問道:“既然是這樣,那咱們還讓他去調查嗎?”
鄭利生懊惱道:“咱們話都說出口了,還能往回收嗎?彭了,這個馮嘯辰是有背景的,咱們如果出爾反爾,回頭他回去歪歪嘴,誰知道會把話傳成啥樣。這樣吧,你還是給他安排一下,他想看啥,就讓他看,反正咱們廠現在的情況也不是咱們的錯,而是國家的政策導致的,他還能說咱們啥壞話?”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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