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澤這話,就純粹是一句氣話了。馮嘯辰離開重裝辦的緣由,孟凡澤是知道的,甚至他還專門和經委的張主任談過,說應當讓馮嘯辰暫時離開重裝辦,找個地方深造一下,既能提高理論水平,又能壓一壓他的性子,以及鋒芒太盛、樹敵太多。
但真到羅翔飛讓馮嘯辰離開重裝辦的時候,孟凡澤又有些替馮嘯辰打抱不平,覺得張主任、羅翔飛都缺乏擔當,人家一個小年輕替你們做了這么多工作,最后還要幫你們扛雷,這簡直就是對不起人。
也難怪孟凡澤會有這樣矛盾的心態,實在是關心則亂。在他心里,把馮嘯辰看得比自己的親孫子還重,因此哪怕是一點點的世態炎涼,馮嘯辰自己沒覺得怎么樣,孟凡澤反而是滿心不痛快了。
“孟部長,瞧您說的,羅主任是我的伯樂,送我到社科院去讀書,也是對我的愛護,怎么能說一腳踹出去呢?”馮嘯辰知道孟凡澤的真實想法,于是笑呵呵地打著圓場道。
孟凡澤用手指點著馮嘯辰,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這個小馮啊,啥都好,就是心太善良了,被人賣了還幫著人家數錢呢。”
馮嘯辰道:“孟部長,這個你倒是可以放心,到目前為止,被我賣掉的人足夠編一個連了,能夠賣我的,除了曉迪,沒有別人了。”
“哈哈,曉迪這丫頭,怎么就能把你賣了?”孟凡澤笑了起來,不再像剛才那樣繃著臉了。杜曉迪其人,孟凡澤是見過的,對她也頗為喜歡,馮嘯辰一說杜曉迪,老爺子就開心起來了。
“老同志們不是經常教育我們年輕人不要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嗎?可見愛情這東西是有催眠作用的。曉迪要賣我,只要把我的頭腦沖昏了就行。換成別人,可就沒這個本事了。”馮嘯辰開著玩笑道。
被馮嘯辰這樣一打岔,孟凡澤也就把剛才對羅翔飛的批評給忘了,他提起茶壺給馮嘯辰的杯子里續了一點水,然后問道:“重裝辦那邊,又碰上什么麻煩事了?是羅翔飛讓你去幫忙的嗎?”
“羅主任倒沒讓我去幫忙,是我自己覺得有點過意不去。”馮嘯辰道,“這件事,其實也是我過去留下的工作,由我去善后也是對的。”
“到底是什么事呢?”孟凡澤問道。
馮嘯辰道:“北方化工機械廠從日本秋間化工機株式會社分包建造的一座分餾塔,出現了質量問題,現在對方開始提出索賠了。”
國內化工設備廠商從日本廠商分包建造大化肥設備的事情,源自于2年前。那一次,國家組織了一個化肥設備考察團赴日洽談引進大化肥成套設備,在馮嘯辰的大力推動下,中國最終與日方達成了引進技術、分包建設的合作模式。按照這種模式,日方作為大化肥設備的總承包商,負責提供設計圖紙并組織設備生產。在所有的設備中,將分出一定比例交由中方指定的企業制造,其中所需要的技術和工藝都由日方無償提供。
這種一種合作模式,在許多重大裝備領域都被廣泛采用。中國缺乏獨立制造這些重大裝備的技術實力,但又不能完全依賴國外技術。通過從國外分包一部分設備,通過提高國內企業的技術水平,從而由易到難,由局部到全面,逐漸地掌握這些重大裝備的設計和制造能力。
南江省的1700毫米軋機項目,和州電廠的60萬千瓦火電機組,紅河渡銅礦的電動輪自卸車,都采取了這種合作模式,并且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國內企業從合作中學到了許多東西,開始具備了進行進口替代的能力。
大化肥設備的引進也是如此,按照中方與日方簽訂的引進協議,包括日本秋間化工機株式會社、森茂鐵工所、池谷制作所等在內的一批日本化工設備企業組成一個供貨聯盟,獲得了中國五套大化肥設備的訂單。在協議中,規定了日方必須讓渡全部的制造技術,并按一定的比例把設備制造任務分包給中國國內的企業。
為了避免國內承擔分包任務的企業在關鍵時候掉鏈子,馮嘯辰又向羅翔飛出了一個狠主意,要求這些企業與重裝辦簽訂責任保證書,規定如果在產品質量、交貨時間等方面出現問題,企業要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這樣一種保證書制度,以后世的眼光來看是再正常不過的,而在當時卻惹得諸多企業老總們大動干戈,差點組成一個攻守同盟,共同抵制重裝辦的要求。
經過一番斗爭,各家企業最終還是屈服了,與重裝辦簽下了保證書,明確了責權利關系。從那時起到現在,兩年時間過去了,一些設備陸續到了交貨期。日方作為總承包商,對于分包商提供的產品進行了嚴格的檢驗,也查出了不少質量上的缺陷,責令制造廠家進行了修補或者返工。
由于許多質量缺陷本身并不特別嚴重,返工的難度也不大,加之在日本廠商面前多少有些怯意,被要求返工的國內制造企業基本上都沒什么異議,乖乖地按照要求進行了彌補。日方對于國內企業的表現總體上也是頗為滿意的,國產設備不時能夠得到日方諸如“喲西”之類的口頭贊揚。
可不和諧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了。由北方化工機械廠提交的一座分餾塔,在交付總承包方日本秋間會社進行檢驗時,被發現存在著嚴重的質量問題,秋間會社作出了拒絕收貨的決定。這座分餾塔是一套大化肥裝備中比較關鍵的一個設備,如果退回返工,將嚴重地影響工期,造成重大的經濟損失。秋間會社表示,這些損失應當由北方化工機械廠全部承擔。
“這座分餾塔完全報廢了,無法通過返工來修補,只能是重新造一個新的,這方面的成本損失大約在20萬左右,對于北方化工機械廠來說不算太大的壓力。但工期帶來的損失就非常大了,一套大化肥設備投產之后,一年的利潤最低也在8000萬以上,平均耽誤一天工期帶來的利潤損失就是20多萬元。此外,農業上因為缺乏化肥而造成的損失,國家進口化肥帶來的外匯損失,都是不可估量的。如果按照耽誤2個月工期來計算,北方化工機械廠要賠償業主方1500萬以上,這筆賠償足夠讓北化機破產了。”
馮嘯辰向孟凡澤解釋著這件事的嚴重性。
“怎么會出這么大的漏子?”孟凡澤臉色嚴峻地問道。1000多萬的損失,可不是一件小事,北化機捅出這樣大一個漏子,肯定是要有個說法的。
馮嘯辰嘆道:“我了解過了,這是一個很低級的錯誤。也正因為低級,所以才讓人無語。秋間會社給北化機提供的工藝文件,要求分餾塔的外圍焊接要使用75號焊絲,而北化機卻使用了43號焊絲。我專門向曉迪打聽過,她說這兩種焊絲的焊接強度差不多,主要的區別就是43號焊絲耐酸性腐蝕的能力較差,而這座分餾塔未來是用來裝載弱酸性液體的。使用43號焊絲代替75號焊絲,會導致設備的使用壽命下降。”
“北化機了解這個情況嗎?”孟凡澤問道。
馮嘯辰搖搖頭道:“目前還不清楚北化機犯這個錯誤的原因。不過,曉迪跟我說,有經驗的焊工是能夠分辯得清這兩種焊絲的,所以無意中用錯焊絲的可能性并不大。這樣一來,就只剩下兩種可能性,一是北化機本身不重視這件事,忽略甚至是明知故犯,讓焊工使用43號焊絲去進行焊接,二則是他們沒有向焊工強調焊絲型號的重要性,焊工并不知道需要用75號焊絲。”
孟凡澤道:“無論是哪種情況,都說明北化機在產品質量管理方面存在著嚴重的漏洞,產品工藝文件上的要求,在生產中未能得到貫徹,造成了這樣一起嚴重的質量事故。”
馮嘯辰苦笑道:“的確如此,雖然咱們強調了多年的質量管理,但許多企業的質量意識依然十分模糊。日本人給咱們上了一堂課,告訴我們質量問題是一點馬虎都不能有的,從這一點來說,咱們需要感謝秋間會社。”
“的確,他們是我們的老師啊。”孟凡澤感慨地說道。
30年后的人們,恐怕很難接受這種把日本人當成老師的說法。在后世的互聯網上,日本的“工匠精神”也逐漸成了一個笑話。后世的中國人能夠不把日本人的技術和管理放在眼里,是因為經過幾十年的學習,我們已經出師了,水平甚至遠遠超過了那些當年的老師,已經具備了嘲笑他們的資本。但在上世紀80年代,再愛國、再自尊的中國人也不得不承認,日本產品的精細和高質量,是中國產品所望塵莫及的。
這個年代里的中國人,有著一種知恥而后勇的精神,能夠放下身段去向一切先進國家學習,甚至是忍受著別人的白眼和鄙夷,貪婪地學習一切能夠學到的知識。
今天有些人喜歡笑話前輩們缺乏民族自信心,說穿了,不過是年輕人的無知與狂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