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馮嘯辰與鄧宗白攤牌的時候,日本化工設備協會的辦公室里,也正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爭論。
“中國人這是訛詐,我不相信他們會拒絕采購我們的設備。”
說話的是日本秋間化工機株式會社的副總裁米內隆吉,他是一位50來歲的粗短漢子,滿臉橫肉,脾氣急躁。
剛才乾貴武志向大家通報了自己了解到的情況,稱中國考察團提出了要求日方轉讓相關技術的要求,以此作為引進化肥成套設備的條件。如果日方不能答應這個條件,中方就將放棄這一次的采購計劃。聽到這話,幾名被邀請來商議對策的日本化工設備制造商都急眼了,米內隆吉是蹦得最高的一個。
森茂鐵工所的董事長川端弘嗣稍微老成持重一些,他向米內隆吉笑了笑,說道:“米內君,你不要著急,我覺得,我們還是認真分析一下中國人的意圖為好,不要輕率地下結論。”
“他們的意圖是非常明白的,那就是學習我們的制作技術,以便有朝一日能夠取而代之。”米內隆吉說道。
“我覺得米內君的這個擔心是多余的,中國人的技術水平和我們相比,差出了一個世紀,我們完全不用擔心他們能夠取代我們。”池谷制作所的銷售總監內田悠說道,他說話的語氣和他的名字一樣,都是慢悠悠的,透著一種傲慢之意。當然,大家都知道他的傲慢并不是沖他們這幾位同行來的,而是針對于這些天訪問過他們各自工廠的中國考察團。
川端弘嗣搖搖頭道:“我的意思不是這個,我是說,他們向乾貴理事長傳遞的信息,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我們拒絕向他們轉讓技術,他們是否真的會放棄這一次的采購。”
乾貴武志道:“我感覺,有八成以上的可能性是真實的。我與那個鄭斌認真地談過,我能夠感覺到他受到了來自于上層官員們的壓力。據他表示,有關從日本獲得技術的事情,已經被列入了中國政府的工作計劃,按中國人的話說,這是一項政治任務。”
“如果是這樣,那么他們的決心將是非常大的。”內田悠道,看到幾位同行沒有反應過來,他便開始賣弄起自己對中國的了解了,“你們要知道,中國是一個非常講究政治的國家。一件事情,如果和政治掛鉤了,那么它的重要性無論如何高估都不為過。乾貴理事長說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據說中國政府推出了一項重大裝備自主研發的計劃,化肥設備也是他們覬覦的目標之一。”
“如果是這樣,那我們就更不能讓他們得逞了。”米內隆吉道,“如果他們掌握了大化肥成套設備的技術,我們將失去中國這個龐大的市場。”
“可如果這樣一來,他們就會取消這一次的采購,我們依然會失去這個市場的。”內田悠反駁道。
米內隆吉道:“他們怎么可能取消采購?難道他們不需要化肥了嗎?”
乾貴武志嘆了口氣,道:“米內總裁,你不要忘記了,整個西方世界并非只有我們日本一個國家能夠生產大化肥設備。在幾年前,中國引進了13套大化肥設備,從日本采購的只有兩套,他們更傾向于采購法國、荷蘭和美國的設備。”
“我們的設備,顯然是更便宜的,他們不可能不考慮到這一點。”米內隆吉道,這一回,他的聲音小了一些,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價格真的是他們考慮的最重要的因素嗎?”川端弘嗣問道。
米內隆吉不吭聲了,剛才內田悠已經說過,中國人對于政治上的要求遠甚于對經濟上的要求,如果中國人在這件事情帶有一些政治壓力,那么價格的確不是他們考慮的最重要的因素。
內田悠說道:“米內總裁、川端董事長,我想提出一個問題。如果我們答應向中國人轉讓大化肥技術,給予他們制造許可證,他們大約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達到我們的水平?”
“你是指趕上我們的水平嗎?”川端弘嗣問道。
內田悠搖頭道:“不不,我只是說,他們達到我們現在的水平。至于在這之后我們發展了多少,還不在我考慮的范圍之內。”
川端弘嗣想了想,說道:“以我對中國企業的了解,他們大約需要15至20年時間,才能夠達到我們今天的水平。”
“如果再考慮到產品質量的話,我覺得這個時間還要更長一些,起碼是20至30年。精良的日本制造標準,是中國人很難學到的。”米內隆吉說道。
“乾貴理事長,你的看法呢?”內田悠又向乾貴武志問道。
乾貴武志沉吟了一會,說道:“這個問題我恐怕很難回答上來。我覺得,以中國今天的情況,用20年時間達到我們目前的水平,可能是有一些難度的。但另一方面,我又認為不應低估中國人的能力,他們是創造過不少奇跡的。”
“如果是這樣,那么我們答應轉讓技術,又有什么難處呢?”內田悠輕松地說道,“有20年的時間,我們已經發展出新一代的技術了,依然可以保持住對中國人的技術優勢。而在這20年時間里,我們將占據中國的化肥設備市場。這可是一個有10億人口的農業國家,他們對于化肥的需求是非常龐大的。”
“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這么樂觀。”米內隆吉皺著眉頭道,“當年我們就是這樣從美國人那里獲得了大型化工裝置的制造技術,而到今天,美國人在這個領域已經很難和我們競爭了。我們現在如果培育了中國這個對手,幾十年后,他們或許就會成為我們的死敵。”
“我還沒有說完。”內田悠微笑著打斷了米內隆吉的話,說道:“我們可以答應他們的條件,但我們應當在供貨策略上做一些調整。我們可以對大化肥設備進行降價處理,比如降低5,甚至10的價格。與此同時,我們要提高技術轉讓的費用,讓他們覺得自己制造遠不如全套進口。
一旦他們的官員產生這種念頭,那么即使他們出于政治考慮引進了我們的技術,在消化吸收方面肯定也是要打一些折扣的。這樣一來,我們預想的20年或者30年的時間,就有可能會拖得更長,比如說50年。大家想想,如果中國在50年后才掌握我們今天擁有的技術,我們有什么必要擔心他們的競爭呢?”
“言之有理!”米內隆吉和川端弘嗣二人同聲贊道,他們發現,自己此前的擔心的確是跑偏了方向。中國是一個在工業上遠遠落后于日本的國家,這個國家就算拿到日本的技術,又有多少能力將其轉化為自己的技術呢?所謂引進技術,不過是中國人出于一種大國情結而給自己找的一個臺階而已,如果引進技術就能夠形成自己的技術,那么這個世界上還會有發展中國家這個概念嗎?
乾貴武志名為化工設備協會的副理事長,其實不過就是一個高級中介而已。從他的角度來說,能夠促成這一次的采購才是最為重要的,至于技術轉讓之類的事情,各家企業自己琢磨就好了。聽到幾位廠商的代表達成了一致,乾貴武志頗為高興,馬上把這個信息反饋給了中國考察團。
“成套設備降價,技術轉讓費提高…呵呵,小鬼子打的好算盤啊。”
得到乾貴武志反饋過來的消息,馮嘯辰呵呵冷笑。日本人玩這種勾當實在是太多了,多到讓人一眼就能看穿。當然,這一手也的確是挺毒的,它會讓中國人感覺到造不如買,既然市場上有如此廉價的成套設備,而自己引進技術來制造則需要付出高額成本,那么選擇直接引進不就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
就算諸如新陽二化機這樣的企業真的引進了技術,高額的技術轉讓費分攤到產品上,也會提高設備的造價,最終出現進口設備比國產設備價格更便宜的情況。那么新陽二化機的產品要想賣出去,就只有賠本賺吆喝這一條出路了,從企業這邊來說,肯定不會選擇這個結果的。
“引進技術的成本太高,對我們來說也很不利啊。”王時誠向馮嘯辰提醒道。
馮嘯辰道:“王司長,圍棋上有一句話,叫作‘敵之要點即我之要點’,日本人如此擔心我們引進技術,就更說明我們引進技術的必要性。他們希望我們放棄這個領域,未來只能不斷地從日本采購成套裝備。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打破這種壟斷,用我們自己的裝備來實施進口替代。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肯定是要付出一些成本的。相對自己從頭開始研發這些技術,引進的成本依然是很低廉的。”
“你說得也有一些道理,我想,國家推出重大裝備國產化的計劃,也是考慮到這一點吧。”王時誠道,“可是,小馮,聽說鄧廠長揚言不攬這樁瓷器活了,咱們還能照常引進技術嗎?”
“當然能!”馮嘯辰道,“死了張屠夫,不吃混毛豬。國內并非只有新陽二化機這一家企業能夠生產大化肥設備,咱們可以搞一個化肥設備大會戰,集中全國的力量,吃下這項技術,讓日本的美夢化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