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魯彬的眼圈有些泛紅,低著頭不說話。過去十年時間,他的心血全投入到P15上面了,要論感情之深,沒人能和他相比。在今天之前,雖然他也已經強烈地預感到P15項目很難再維持下去,但多少還存著一線希望,能夠欺騙一下自己。今天被馮嘯辰一下子挑破了窗戶紙,他知道這個項目一定是要下馬的,一種感傷的情緒驀然溢滿了他的全身。
“張總工,如果…我是說如果,這個項目真的要停止了,你們浦海飛機制造廠怎么辦?”薛暮蒼低聲地問道。
張魯彬道:“還能怎么辦,原來從哪來的,還回哪去唄。我原來是在大學里教書的,現在接著回去。好在這些年做的也都是航空研究,回去教書也不至于誤人子弟了。”
“那P15呢?”薛暮蒼又問道。
“P15?”張魯彬詫異道,“國家不繼續撥款,P15也就不會再生產了。至于已經完成的兩架樣機,有一架在做地面靜力實驗的時候解體了,另一架經過一段時間的試飛,也有了不同程度的損傷,無法正常使用,估計就是送到博物館去當個文物了吧。這方面的事情,廠里和航空部肯定會有安排,這就不是我這個教書匠需要操心的事了。”
說到最后這句的時候,他笑了笑,想到自己要回到教學崗位上去,他也不知道是輕松還是失落。
薛暮蒼搖搖頭,道:“張總工,我問的不是飛機本身,我是說,咱們這10多年時間積累下來的技術,難道都不要了嗎?小馮剛才也說了,我們遲早是要搞大飛機的,這些知識,到時候用得上啊。”
薛暮蒼是搞工業的,對于技術的重要性,比誰都更有體會。一個大飛機項目搞了十幾年,投入好幾億,形成的技術不可勝數,如果都扔掉,實在是太可惜了。
張魯彬苦澀地說道:“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問題啊。這10多年時間,我們突破了無數的技術障礙,培養起了一支大飛機設計和制造的隊伍。P15一下馬,這支隊伍就散了。圖紙和工藝文件之類的東西,倒是能夠保存下來,可還有更多的知識是在我們這些人的頭腦里的,一旦大家各奔東西,以后再想把這些知識匯集起來,就不可能了。”
“這些知識,都是國家的財富,絕對不能丟掉!”孟凡澤用領導的口吻說道。
“項目停了,廠子也得解散了,這些知識怎么可能再保留下來?”張魯彬黯然道。
孟凡澤轉過頭,對著坐在一旁不吭聲的馮嘯辰,說道:“小馮,你有什么看法?”
“我?”馮嘯辰指指自己的鼻子,苦笑道,“孟部長,這個問題您不該問我啊,這是國家考慮的事情吧。”
“你不是國家的一份子嗎?”孟凡澤沒好氣地斥道,“你平時不是總吹牛說自己有本事嗎,對這件事,你就不能想個什么辦法?”
“我啥時候吹牛了?”馮嘯辰叫起冤來。
“這么說,你不是吹牛?那就是真的有本事了。好吧,你給張總工出個主意,看看怎么能夠把P15的技術保留下來。”孟凡澤說道。
孟凡澤這就是典型的耍賴了,在場的眾人聽著都有些齒冷。老爺子這是典型的倚老賣老,他也是沒辦法,馮嘯辰的道理是對的,他也贊同,但薛暮蒼說的也是對的,他同樣贊同。既不能讓P15再搞下去,又要保留住P15的技術,這是一個兩難選擇。如果孟凡澤再年輕20歲,他會自己去想一個萬全之策,但現在,他已經沒有這樣的精力了,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馮嘯辰的身上。
其實,在剛才說服張魯彬放棄P15項目的時候,馮嘯辰就在思考如何保留住P15研發過程中形成的經驗和知識的問題。國家遲早是要重啟大飛機項目的,P15盡量有種種不盡人意之處,但畢竟是一次有益的嘗試,無論是成功的經驗,還是失敗的教訓,都價值連城。
在后世,人們評說起中國最早的大飛機項目時,認為最遺憾的就是沒有保留下這個團隊,以至于當年花費十幾年時間積累的經驗全都付之東流。等到國家有了實力,準備重啟大飛機的時候,一切都要從頭開始,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極大的浪費。
可是,項目沒有了,工廠也要關閉了,如何才能留下這個團隊呢?
“張總工,你剛才說如果P15項目下馬,你就要回學校去教書。我想問問,在教書和繼續研制大飛機之間,你更傾向于選擇哪個?”馮嘯辰對張魯彬問道。
“繼續研制,什么意思?”張魯彬奇怪地問道。
馮嘯辰微微一笑,道:“你先別問是什么意思,你只說你是想去教書,還是愿意繼續搞大飛機。P15下馬了,你還有搞大飛機的激情嗎?”
張魯彬想了想,說道:“如果能夠選擇,我當然還是更愿意做大飛機的研究。教書育人也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不過,在我的心里,還是有一個造大飛機的夢想。”
“我明白了。”馮嘯辰點點頭,又轉向孟凡澤,說道:“孟部長,這件事,不是我這個級別的小干部能夠左右的,不過,我可以提一個建議,至于能不能辦到,就得您去思考了。”
“什么建議?”孟凡澤問道。
馮嘯辰道:“建立一個國家工業實驗室,選拔一批人才做面向未來的技術儲備,我們可以把這些人叫作…面壁者。”
“面壁者?什么意思?”孟凡澤詫異道。這個梗實在是太超前了,他根本就無法理解。
馮嘯辰說道:“有很多事情,比如大飛機,或者高速鐵路、磁懸浮,再遠一點的,登月、火星探險、量子通訊、核聚變,我們目前都沒有能力去做,但未來是肯定要做的。我們不能等到萬事俱備的時候才開始進行探索,而是需要組織一些人,從現在就開始進行這些項目的預研。
由于條件不具備,這些研究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注定不會有看得見的突破,從事這些項目研究的人員,可能要忍受寂寞,要坐冷板凳,沒有任何能夠向他人炫耀的成就。他們就像那些為了尋求真理而長年面壁的圣賢一樣,連名字都可能被人忘記。”
“但他們終有一天是會大放異彩的。”孟凡澤接過馮嘯辰的話頭,說道。
他聽懂了馮嘯辰的意思,也深深地被馮嘯辰描述的場景所感動。一群最優秀的人才,放棄唾手可得的名利,專注于20年后、40年后,甚至100年后才可能出現的新技術,默默無聞地進行著知識的積累,這是一種何其偉大的精神,這又是何其壯麗的一局大棋。
“面壁十年圖破壁。如果有這樣一個機會,我愿意成為一名面壁者。”張魯彬毅然地說道。
“可是,怎么做呢?”孟凡澤皺起了眉頭,“小馮,你剛才說的是什么,國家工業實驗室,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機構?”
“一個著眼于高端重大裝備研究的機構。”馮嘯辰道,“這個機構由國家直接管理,不以短期的經濟效益或者成果為導向,所有的項目至少是十年之后才能發揮作用的,有些甚至可能是20年、30年都見不到結果。
比如說張總工的P15團隊,就可以作為工業實驗室的一個部門,專門從事大型客機的理論研究、工藝設計,積累相關經驗,但他們的研究成果,在短時間內不會有任何應用的機會。只要到時機成熟,國家有實力來實施這些計劃的時候,他們才能夠重見天日。”
“這和咱們現在的科學院,還有各單位的研究所,有什么區別呢?我們的科學院,也可以搞一些這樣的項目啊。”孟凡澤追問道。馮嘯辰的思維之活躍,讓他有些目不暇接,他必須要把事情問清楚,再考慮這件事情是否有操作的余地。
馮嘯辰道:“和這些單位的區別,在于這些單位都有自己的科研任務,一兩年內看不到成果,國家就不會再撥款,科研人員自己也會覺得不好意思。我說的國家工業實驗室,一定要跳出這個圈子,務虛多于務實,要讓科研人員有天馬行空的自主權,充分發揮他們的想象力。這樣一個機構,要么就不出成果,只要出成果,就一定是頂尖的,能夠震驚世界。”
“好大的魄力。”孟凡澤笑道,“讓這么大的一群人不出成果,天馬行空,這也就是你小馮敢去設想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一個研究機構不出成果,不能產生出效益,誰來養活它呢?”
馮嘯辰聳聳肩膀,說道:“我一開始就說了,這不是我能考慮的事情了。國家有沒有這么大的魅力,拿出一筆錢來養一群人。比如說,把張總工的團隊養起來,讓他們能夠毫無精神負擔地繼續做大飛機的研發工作。我知道咱們國家還很窮,但不管再窮,這件事也是需要做的,只是看領導有沒有這樣的意識,以及魄力。”
孟凡澤點了點頭,道:“這件事…讓我想一想。如果這個主意真的可行,我會向中央領導同志提出來的。最終的決策,當然是得由中央領導來做。不過,在這之前,小張他們的團隊,你們得先養起來,別讓他們散架了。對了,小薛,我看你這個學校就挺不錯嘛,怎么樣,讓張總工帶著他的人到你這里來呆一段時間,可以嗎?”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的臉上浮出了得意的笑容。薛暮蒼和馮嘯辰則只能是對視一眼,一齊無奈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