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馮啊,都知道你的鬼點子多,我今天到這里來,就是專門來向你求助的。”
孟凡澤話鋒一轉,目光直視著馮嘯辰,鄭重地說道。剛才這一路上,他都是帶著笑容的,偶爾還會和薛暮蒼開個玩笑,顯得十分輕松的樣子。這一刻,他臉上已經沒有了調笑的意味,轉而帶上了幾分凝重。
“這…”薛暮蒼愣了一下,旋即說道,“要不,你們到我辦公室談吧,那里比較安靜,不會有人打擾的。”
孟凡澤擺擺手道:“不必了,我看這里就挺好。這不都有凳子嗎,大家坐下談。”
說著,他自己先拉過一把椅子,當仁不讓地坐了下來。張魯彬轉頭看看馮嘯辰,兩個人用眼神互相謙讓了一下,也都坐下了。薛暮蒼遲疑了一下,說道:“也罷,那你們在這里談,我讓人給你們倒點水來,順便再去安排一下午飯。”
孟凡澤道:“小薛,你不用忙,坐下一塊聊吧,這件事情,我說是請小馮幫忙,我知道你小薛也是一個能人,也一塊出出主意吧。”
他這樣一說,薛暮蒼也就不便離開了。不過,他還是先出門叫了一位工作人員來幫大家倒上了茶水,然后再關上門,拉了張椅子坐下,等著孟凡澤開口。
“這事,是小張那邊的事。”孟凡澤指了指張魯彬,說道:“他是航空口的,搞的業務和我沒多大關系。不過他的老領導是我的一個老戰友,這不,就介紹到我這里來了。”
“真不好意思,孟部長這么大年紀,我們還在麻煩他…可是,這件事情,實在是沒辦法了,所以…”張魯彬支支吾吾地,臉上的表情有幾分慚愧,也有幾分怨懟。
薛暮蒼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但孟凡澤一開頭就說了,他是來求馮嘯辰幫忙的,薛暮蒼只是一個“一塊出出主意”的次要人物,所以他也就不便主動發問了。他向馮嘯辰遞了個眼色,想看看馮嘯辰對此有什么反應,卻見馮嘯辰一臉風輕云淡,并不急著刨根問底的樣子。
唉,這個小馮,也真是妖孽啊,啥事都不急,難道他早就知道孟凡澤的來意?薛暮蒼在心里暗暗地琢磨著。
馮嘯辰還真不知道孟凡澤找他是要干什么,從今天孟凡澤帶著張魯彬到重裝技師學校來,馮嘯辰就感覺到孟凡澤肯定是有什么事情的,絕非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只是來參觀參觀、取取經啥的。等到孟凡澤說出要找馮嘯辰幫忙,又指出張魯彬是航空系統的人,馮嘯辰把歷史上的事情回憶了一下,心里已經有些猜測了。不過,對方不直接說出來之前,他是不會去詢問的,反正孟凡澤也不會是那種扭扭捏捏的人。
“小張,你先介紹一下自己的身份吧。”孟凡澤看出了薛暮蒼和馮嘯辰的心思,對張魯彬說道。
“好的。”張魯彬道,他轉向薛暮蒼和馮嘯辰,自我介紹道:“我的名字你們都知道,弓長張,魯迅的那個魯,彬彬有禮的彬。我是浦海飛機制造廠的副總工程師,也是P15大飛機的副總設計師兼發動機項目的總設計師。”
“原來是張總工,失敬了。”馮嘯辰向張魯彬微微點了點頭,恭敬地說道。
P15飛機在當年可謂是赫赫大名。它是中國自行制造的第一款起飛重量超過120噸的大型飛機,各種媒體在進行報道的時候,都不吝采用“國威”、“志氣”之類的詞匯。以當時中國的工業水平,能夠制造出這樣一種大型飛機,也的確是令人贊嘆的奇跡。
然而,表面的風光背后,是P15研發團隊,或者說整個浦海飛機制造廠無法言狀的艱難。P15的立項,原本就非常草率,那是在政治壓倒一切的年代里,純粹出于政治原因而確定的一個項目,在此前的國家科技發展計劃中,根本就沒有做過這樣的準備。
從全國各地調集的工程師和技術人員用了10年的時間,制造出了兩架P15大飛機,一架用于做地面的靜力實驗,另一架則用于試飛。也就在P15試飛成功之際,浦海飛機制造廠得到了國家計委的通知,宣布后續的投資將全部凍結,浦飛非但沒有繼續研制第三架樣機的資金,甚至連全廠1000多工人和技術人員的工資都成了問題。
這個情況的出現,與整個國家的大方向調整有著密切的關系。在P15立項的年代里,國家投資算的是政治賬,而非經濟賬,P15的研制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商業用途,僅僅是希望能夠成為一張國家名片,造出一兩架來證明中國具有這方面的實力。
而到1978年之后,國家開始提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目標,所有的工作首先要考慮經濟效益,而不是虛幻的政治形象。P15的經濟性被當作一個重要問題提出來,并成為決定P15生死存亡的關鍵。國家民航部門在分析了P15的經濟指標之后,表示不愿意接受這種飛機用于民用航空,而軍方則聲稱暫時沒有足夠的資金裝備這種級別的大型運輸機,更惶論加油機、預警機之類的奢侈品。
沒有了需求,P15的研制就沒有意義了。加上國家出于國民經濟調整的要求,大力壓縮基建項目,連浦江鋼鐵廠的二期建設都被推遲了,P15這種爹不親、娘不愛的項目就更不用提了。
浦海飛機制造廠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做了10年的一個項目就這樣終結,更何況P15一旦下馬,浦飛的存在意義也就消失了,這家廠子將會被關閉,所有的職工都會被分流到其他企業去,這對于一家企業來說,無疑是難以接受的。
浦飛的領導干部開始向各部委進行游說,P15的研發團隊也同樣全體動員起來,試圖挽回P15覆滅的命運。張魯彬作為副總設計師,自然也在積極地聯系各方面的關系,希望能夠給P15以一線生機。他找到了過去的老領導,老領導又把他推薦給了孟凡澤,請孟凡澤幫忙。
孟凡澤雖然在工業系統里頗有一些影響力,但煤炭與航空畢竟還是隔著一座山,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幫忙才好。為難之下,他心念一動,想起了智計百出的馮嘯辰,這才以參觀技師學校為名,把馮嘯辰約了過來,向他問計。
“張總工,你們的想法是什么呢?”
馮嘯辰聽完事情的前后經過,平靜地向張魯彬問道。其實,在馮嘯辰前世的記憶中,對于P15的事情已經了解得很多了,也知道P15最終并沒有逃過滅亡的命運。現在,他需要了解的是張魯彬作為一個當事人的想法,以及對方希望自己做的事情。
“P15是我們的心血,我們希望能夠把它做下去。”張魯彬沉重地說道。
馮嘯辰道:“如果要做下去,你們需要什么條件?”
“5000萬元的撥款。”張魯彬不假思索地說道。
這段時間,整個浦飛都在跑這件事,目標就是謀求5000萬元的追加撥款,這筆錢原本應當由國家計委劃撥過來,在計委表示不能追加撥款之后,浦飛尋求的是從其他部門來獲得這筆錢,比如說軍隊、航空部或者別的什么對口單位。
在張魯彬看來,找重裝辦要錢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為重裝辦只是一家協調機構,本身并沒有撥款的權力,而且大飛機也并不在重裝辦協調的重大項目之列,重裝辦是不可能狗拿耗子來管這件閑事的。
當然,孟凡澤非要帶他來,他也不能拒絕,只能無望做有望,過來探探虛實。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孟凡澤并沒有帶他去見重裝辦的負責人羅翔飛,卻來到這個位于京郊偏僻位置的學校,見了這樣一位年輕得不像話的副處長,這就讓張魯彬更不理解了。
剛才,聽說馮嘯辰一個點子就讓薛暮蒼賺到了8萬港幣,張魯彬倒是有些動心。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這類點子與浦飛離得太遠,大飛機項目不可能靠幾個這樣的點子來救活。
聽到張魯彬的話,馮嘯辰微微笑了一下,問道:“如果有了5000萬,你們能夠做到哪一步呢?”
“我們能夠把第三架樣機制造出來,進行后續的試飛。”張魯彬道。
“然后呢?”馮嘯辰追問道。
“然后…”張魯彬磕巴了一下,說道:“進行了試飛之后,我們的飛機就可以初步定型了,只要民航部門有訂貨,我們就可以繼續生產。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們還可以出口到亞非拉國家去…”
他的話歸這樣說,聲音卻是越來越弱,顯然自己都沒有足夠的底氣。作為一名資深的飛機設計師,他豈能不知道飛機的試飛是一件漫長而費錢的事情。5000萬的追加撥款,只夠浦飛再造出一架樣機來,連試飛的油料都買不起,還不用說在試飛過程中需要進行各種各樣的測試、維護。
浦飛的想法,是先把項目保留下來,然后一邊造樣機,一邊再尋求新的投資,走一步算一步。最樂觀的情況,是民航部門突然良心發作,下幾個訂單,這樣浦飛就完全活過來了。
那么,民航會這樣做嗎?
張魯彬心里比誰都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