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進技術,消化吸收,再在此基礎上形成自己的能力,這需要幾十年的時間。在馮嘯辰生活過的年代里,中國已經走過了全面引進的階段,具有了獨立設計及制造具有全球領先水平技術裝備的能力。然而,從胥文良來說,他看不到這么遠的事情,也等不了這么長時間。他今年已經是快60歲的人了,再干上幾年就會退休,他的理想就是在自己退休之前,能夠主持一個大型熱軋機項目。從克林茲引進的技術具有什么潛在價值,對他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
甘為人梯這句話,并不是對任何人都適用的。
“老貢和老宋的想法,和老胥差不多少,都是急著要見成果,沒有耐心去等待消化進口技術。”王根基總結道。
“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費樹理發著不著邊際的感慨。
“馮處長,咱們得把這種情況反映上去,不能縱容他們的這種心理。”周夢詩憤憤不平地說道。
馮嘯辰道:“反映上去很容易,隨便寫個報告就行了。可是羅主任派咱們來,就是讓咱們解決問題的,而不是要我們把問題推給上級部門。沒準羅主任他們早就知道這些情況,而且也做了一些工作,只是沒有發揮作用。咱們既然到了現場,就需要動動腦子,看看怎么能夠解決這些問題,讓秦重的干部職工心情愉快地接受這件工作。”
“這個難!”費樹理道。
“可以考慮給他們講講道理,讓他們理解國家的意圖。不過,我是沒有這個水平的,還得靠馮處長和王處長來做這項工作了。”周夢詩說道。
王根基不屑地說道:“講道理是講不通的。你沒看那個老胥嗎,用了小馮的主意,搞了那個什么低頻脈沖焊,結果還過來說他們有能力解決所有的技術問題,我看這就是老不要臉。對于這種老不要臉的人,我覺得沒什么可說的,直接換人,讓他們回去養老就好了。”
“換成什么人?”馮嘯辰笑著問道,自從接受了王根基的投誠之后,他再看王根基的跋扈,似乎也沒覺得那么討厭了,相反還感到有幾分霸氣。這種不換思想就換人的提法,到90年代之后是比較流行的,在時下就算是莽撞和沖動了。
王根基道:“換在年輕人啊,比如像小馮處長你這樣的,20郎當歲,思想開放,目光遠大,又懂技術,我就不信整個秦重挑不出一個這樣的人來。”
沒準還真挑不出,馮嘯辰在心里嘀咕道。自己可是穿越人士,不是誰都能像自己這樣富于遠見的。其實對引進技術心懷疑慮的人在這個年代反而屬于多數派,有些高層領導也質疑過這條路徑,覺得一味模仿國外,會喪失自主權,最終淪為別人的落后技術傾銷地。當然,還有一些人雖然也認為中國的技術永遠都不可能趕上西方,但他們覺得趕不上也無妨,既然技不如人,那就干脆投降好了,撿點人家丟的破爛貨,也比自己家的破爛貨要強了許多啊。
要找出一個既有追趕西方的信心,又不敝帚自珍的人物,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馮處長,剛才王處長說的那種人,我倒是聽說過一個。”周夢詩說道,“我聽說,當初貢廠長和胥總工他們向國家要求自己來承擔南江鋼鐵廠1780熱軋機的制造任務時,就有一位工程師是唱反調的,為了這事,他還挨了個處分呢。”
“有這事?我怎么沒聽說過?”馮嘯辰好奇地問道。
“這不是馮處長教我們要深入群眾嗎,所以我就打聽到了。”周夢詩得意地說道。
這一次到秦重,馮嘯辰用上了上次在冷水礦的經驗,搞了一明一暗兩條線。明面上的線就是跟著鄔三林、胥文良他們去車間、科室視察,還召開了幾次干部、職工的座談會,聽取大家的意見。暗地里的那條線,就是要求大家利用空余時間去和秦重的職工交朋友,了解一些在正式場合里聽不到的消息。
馮嘯辰因為自己是工作組的組長,一舉一動都比較惹眼,所以在接觸秦重職工方面做得比較謹慎,力圖不讓鄔三林他們感到不悅。但周夢詩、費樹理就沒有這樣的顧慮了,他們借口在廠里散步,躲開鄔三林他們的眼線,著實接觸了一些人,也聽到了不少廠里的內幕消息。
當然,倒不是說鄔三林他們想看著工作組的四個人有什么困難,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這種防范意識。他們又沒有做什么違法亂紀的事情,根本不用怕工作組聽到什么風聲,所以即便是知道周夢詩他們在走訪職工,也只是當成一種作秀的表現,不會特別在意的。
“技術處有一位工程師,名叫崔永峰,據說還是胥總工一手帶出來的。在兩年前秦重向冶金部提出要求承建南江鋼鐵廠軋機工程的時候,他站在胥總工的對立面上,為此還被胥總工怒斥過一次。”周夢詩說道。
“他為什么站在胥總工的對立面上?”馮嘯辰問道。
周夢詩道:“他認為秦重原來搞的熱軋機沒有前途,繼續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他認為秦重應當與國外廠商合作,在合作中學習新的技術。”
“這不就是咱們的觀點嗎?”費樹理道,“這個崔永峰,有點水平啊。”
馮嘯辰卻是皺皺眉,問道:“小周,你有沒有打聽過,這個崔永峰的水平到底怎么樣?他說秦重的熱軋機沒有前途,到底是信口開河,還是有依據的。”
“應當是有依據的。”周夢詩說道。
“理由呢?”馮嘯辰逼問道。
周夢詩道:“我在秦重新認識的那個女孩子,是技術處新來的技術員,是給崔永峰當助手的,她對崔永峰特別崇拜,說崔永峰的技術水平比胥總工還高。她還特別為崔永峰打抱不平,認為秦重對崔永峰不夠重視。”
“這姑娘不會是和崔永峰有點啥名堂吧?”王根基笑著說道。
周夢詩嘻嘻笑道:“王處長真是善解人意,我也是這樣看的。那女孩子名叫吳丹丹,長得挺漂亮的,我也覺得她是對崔永峰有點那啥。”
“情人眼里出西施,光聽她的一面之詞,不能說明什么。”馮嘯辰道。
“馮處長不想去見見這個人嗎?沒準咱們解決秦重問題的鑰匙就在這個崔永峰的身上呢。”周夢詩提醒道。
“這倒也是一個主意。”馮嘯辰道,“至少他對胥文良他們有不同意見,聽聽這些意見,或許對我們會有些啟發。小周,你有辦法聯系上這個崔永峰嗎?”
“找吳丹丹啊,她巴不得咱們去找崔永峰呢。”周夢詩說道。
“老王,你覺得呢?”馮嘯辰向王根基問道。
王根基打了個哈欠,說道:“我也覺得去見見他也好,不過,咱們別都去了,回頭再把人給嚇著。小馮,你和小周兩個人去就行,我和老費再在廠里轉轉,看看能不能再找到其他有這樣想法的人。”
“也好,那咱們就分頭行動吧。”馮嘯辰說道。
吳丹丹是個單身職工,住在廠里的單身宿舍。周夢詩領著馮嘯辰到了單身宿舍樓下,讓馮嘯辰等著,自己上樓去轉了一小會,便把吳丹丹帶下來了。正如周夢詩說的,吳丹丹長得挺漂亮,身材高高挑挑的,五官端正,扎著兩條麻花辮,看起來挺俏皮的樣子。見到馮嘯辰,吳丹丹熱情地打著招呼:“馮處長,您好!”
“小吳,你好。”馮嘯辰應道。
“聽周姐說,您要去見崔工?”吳丹丹問道。
馮嘯辰反問道:“不是你向小周提議讓我們去見他的嗎?”
吳丹丹并不否認,點點頭道:“我是這樣跟周姐說的,我覺得你們成天圍著胥總工、鄔廠長他們,根本就聽不到秦重職工的心聲,他們都老了,根本就沒有進取心。現在國家說干部隊伍要年輕化,我覺得我們廠就是年輕化不足,到處暮氣沉沉的,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馮嘯辰笑了,這個小丫頭還真有點風風火火的勁頭,和胥文良、鄔三林他們的風格的確差別太大了。秦重是50年代建立起來的企業,廠子里的工人大多數都是五六十年代招收進來的,七十年代進廠的年輕職工不多,而且也不掌握話語權,所以吳丹丹說廠子里暮氣沉沉,還真有幾分道理。
“這么說,這個廠子里也就是你和崔工兩個人有進取心了?”馮嘯辰故意地逗著吳丹丹,這姑娘的歲數比馮嘯辰還要大三四歲,但馮嘯辰覺得自己的心智比她要成熟得多,完全具備逗一逗她的資格。
吳丹丹沒有覺得馮嘯辰的話有什么不對,其實,在她心目中,是覺得馮嘯辰要比自己大的,至于臉相看起來年輕,或許是人家京城的干部擅長保養吧。一個副處長,怎么也得有個30歲吧,自己在對方面前扮扮嫩,倚小賣小也是可以的吧。
“當然不是只有我們兩個才有進取心,其實,廠子里有進取心的人多得很,就是你們沒接觸到而已。”吳丹丹撅著嘴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