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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偉龍原本用筷子夾著一塊肉正準備往嘴里送,聽到馮嘯辰說出“但是”二字,他便把筷子放下了,看著馮嘯辰,等著聽他的下文。
“恕我直言,咱們這臺自卸車的問題還非常多。我剛才看過了咱們的試驗記錄,上面記錄的內容實在是讓人樂觀不起來:車架的鋼材不過關,試驗中出現了嚴重的裂紋現象,只能在現場進行焊接修復;電機座鑄造工藝不成熟,不得不在后期進行人工修正;油氣懸架的密封件質量不行,兩個月時間有三處出現漏油現象;柴油機采用的是外購件,與車輛不匹配…”
馮嘯辰掰著手指頭歷數著自卸車存在的問題,身邊的王偉龍和陳邦鵬一開始還笑瞇瞇地聽著,偶爾還點點頭表示贊同,聽到后面,兩個人的臉色就有些尷尬了,尼瑪呀,不帶這樣數落人的好不好。
“小馮,你說的這些情況,都是存在的。不過嘛,工業試驗哪有不出問題的道理,如果沒有這些問題,我們何必還要做工業試驗呢,直接生產就好了。”
陳邦鵬打斷了馮嘯辰的話,對他說道。鑒于此前馮嘯辰向他露了一手,讓他心服口服,陳邦鵬說話的態度還是非常委婉的,沒有表示出勃然大怒的樣子。
王偉龍也是呵呵笑道:“小馮,你也太苛求了,出現這些問題太正常了,想當初我們搞45噸自卸車的時候,問題比這個多得多呢,現在45噸車不也已經定型了嗎?”
馮嘯辰也笑著說道:“是啊,45噸自卸車定型了,可問題都解決了嗎?120噸自卸車暴露出來的問題,有多少是45噸車的時候就已經存在的?等到下一步我們再開發220噸自卸車的時候,這些問題能不能解決呢?”
“這…”王偉龍和陳邦鵬傻眼了,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尖銳了,讓他們沒法回答啊。120噸自卸車里暴露出來的問題,還真有一多半都是45噸車的時候留下來的,這么多年了,愣是沒啥起色。
比如說,研制45噸自卸車的時候,就已經出現過電機座鑄造工藝的問題了,后來廠里搞了一套土辦法,算是把這個問題給解決了,為此廠里還給相應的人員發了獎金。從那時候到現在,45噸自卸車造了上百臺,每一臺的電機座都是用這樣的土辦法解決的,大家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到研制120噸自卸車的時候,毛病就出來了,45噸車的土辦法沒法移植到120噸車上來。因為當初的土辦法就是拔苗助長的方法,剛剛能夠解決45噸的問題,等到車輛的載重噸位提高,電機的體積和載荷都進一步提高的時候,這個土辦法就無能為力了,只能重新再開發出一套新的土辦法。
王偉龍、陳邦鵬他們都是搞技術的,哪里不知道技術需要嚴謹的態度,這種土辦法只能是應付一時,不能一直應付下去。可問題在于,車輛一旦通過工業試驗,技術就定型了,從上到下的領導都認為沒有什么問題,可以投入批量。這時候,領導不會再給你撥經費,也不會給你時間去做進一步的研究,而是會催促你趕緊進入下一個項目。這樣一來,原來只打算是先應付一下的技術,這一直用下去了。
王偉龍把45噸自卸車拿出來作為證據,其實是自己給自己刨了個坑,反而成了馮嘯辰的話柄。45噸自卸車的問題真的沒有解決啊,而且連什么時候能夠解決,都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小馮,你這個問題…唉,實在是沒辦法啊。”王偉龍嘆道。
陳邦鵬也明白了馮嘯辰的意思,他跟著長嘆了一聲,說道:“小馮這個問題,真是太尖銳了,說得我們都無地自容了。”
馮嘯辰道:“王處長,陳工,我剛才看咱們的試驗記錄的時候,就在思考這個問題。工業試驗的目的是暴露出問題,而我們的解決方案不應當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而是要找出問題的根源,從根本上去解決它,這樣才能使得我們的產品研發具有可持續的特征。”
“話是這樣說,其實我們也都知道應當這樣。”王偉龍道,“就比如說電機座鑄造的問題,我和老陳都知道現在用的鋼種不合理,需要開發出一種新的鑄造鋼材。可造車的時間緊、任務重,哪有工夫讓我們先去開發鋼材,然后再來搞鑄造?這次的電機座是我們和中原鋼鐵廠共同搞出來的,我們希望中原鋼鐵廠能夠花一些工夫把鋼材問題解決掉。”
“解決了嗎?”馮嘯辰問道。
王偉龍苦笑道:“他們倒是答應立一個項目來搞,不過嘛…”
他沒有說下去,潛臺詞大家也都能聽明白了。
120自卸車到目前為止只造了一臺,未來打算造多少還是一個未知數,中原鋼鐵廠當然不會為了這一臺車單獨去開發一種鋼材。再說,自卸車是羅冶的事情,中原鋼鐵廠只是協作廠,自然也不會有積極性去解決鋼材的問題。工業試驗中如果電機座不出現問題,那就皆大歡喜,這件事算是過去了。如果出現了問題,大家再想辦法,比如這里加個墊片、那里補個焊點之類的,總之是能夠對付過去的。至于說以后怎么辦,古人不是說了嗎,車到山前必有路,人還能讓尿憋死?
陳邦鵬抿了一口酒,說道:“這個真沒辦法,咱們這么多年就是這樣過來的,除非是把整個科研生產體制都改過來。”
“怎么改?”馮嘯辰問道。
陳邦鵬愣了一下,然后自嘲地笑道:“我也只是隨便說說,我哪知道該怎么改。我是覺得,我們應當有一些長遠眼光,定一些大目標。比如說自卸車這個事情,看起來是我們羅冶一家的事,但其中涉及到的很多技術,對于其他企業也是有用的,這就不能讓我們羅冶一家來研制,而是應當由國家統一安排研究,研究好的技術再交給各家企業用于生產。
就說剛才老王說的電機座鋼材,如果能夠開發出來,很多地方都能夠用上,這就相當于填補了一項國內空白。可這件事如果讓我們羅冶來做,我們真的不擅長。讓中鋼去做呢,他們又沒有積極性。”
王偉龍也說道:“老陳說得對,這種事情,就應當是由國家統一來安排的。小馮,你知道嗎,咱們羅局長就一直有這樣的觀點,認為應當把全國的重大裝備研發歸口到一個單位來管理,避免各自為戰。”
“羅局長有這樣的觀點?”馮嘯辰好奇地問道,他記得此前與羅翔飛就重大裝備研制的問題做過一些討論,羅翔飛還說打算讓他去參加機械部、煤炭部組織的一個專項攻關小組,只是后來不知為什么又不了了之了。關于把重大裝備研發歸口管理的事情,他真沒聽羅翔飛說起過。
王偉龍道:“這一段時間你一直在南江,沒聽說這事也是正常。據說,羅局長提出這個想法,還是受你的啟發呢。”
“是嗎?這大概是以訛傳訛吧。”馮嘯辰說道。
把重大裝備研發歸口統一管理,在歷史上是真實出現的事情,只不過比現在這個時間要晚上了幾年。正是因為注意到重大裝備研發中各自為戰的局限性,國家成立了“重大裝備辦公室”,負責協調重大裝備的研發工作。馮嘯辰在前一世就是這個辦公室里的戰略處處長。他深知這種統一協調的優越性,在與孟凡澤、羅翔飛接觸的過程中,不時旁敲側擊地提出過這樣的建議,羅翔飛說自己的想法是受到馮嘯辰啟發,也并不奇怪。
“如果能夠納入統一管理,那可就太好了。”陳邦鵬說道,“咱們羅冶研發這輛自卸車,自己人怎么辛苦都好說,可一涉及到部門協調的事情,就費老鼻子勁了。人家愿意幫忙還好,人家如果不愿意幫忙,咱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就說這工業試驗的事情,就拖了兩年多,咱們和冷水礦還是同一個系統的,都這么困難,如果是跨系統的協調,簡直就難上天了。”
“唉,跨系統協調,談何容易啊。”王偉龍道,“老陳,我過去在羅冶的時候,也不知道這里面的奧妙。到了京城,參加了一些部門的協調會,才知道什么叫牽扯一發動全身。各個部委都有自己的想法,經委名義上是個綜合協調部門,最終還是要看各家單位的臉色。”
“是啊,這就是體制問題啊!”陳邦鵬發起了漫無邊際的牢騷。這兩年國家在學術思想上有所放開,許多學者都喜歡大談體制問題,連帶著社會上的人也學會了這個詞,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往體制上扯。中央其實是樂于見到這種議論的,因為高層一直在醞釀進行更大規模的經濟體制改革,民間的輿論也是重要的思想準備。
“這就是領導們操心的事情了,來來來,咱們干一個。”王偉龍舉起酒杯,呵呵笑著向大家發出了倡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