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理由…勉強算是有一些道理吧。”馮嘯辰淡淡地說道,“我還沒來得及和于專員探討這件事,也不好說東山行署能夠給出什么樣的條件。…那么,除了這個理由之外,還有其他的理由嗎?”
“有。”楊海帆毫不遲疑地答道,“建設用地、供水、供電、副食品供應等等方面,我們都會對合資企業開綠燈,保證企業的生產經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還有,如果出現不法分子破壞正常生產秩序的問題,我們也會采取最嚴厲的手段予以打擊,保證德國投資商和技術人員的人身安全。”
“哦,這倒不錯,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德商在桐川縣是可以得到超國民待遇的?”馮嘯辰呵呵笑著問道。
“超國民待遇…”楊海帆咂摸了一下這個詞,然后緩緩地搖了搖頭,道:“馮處長,我覺得這個詞不太妥帖。我們會給德商提供更多的便利,但要說到超國民待遇,我覺得是不妥的。我們畢竟還是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不是腐朽的晚清政府,不能再培養出一批洋大人來,你覺得我這個想法對嗎?”
“這是你的看法,還是你們書記的看法?”馮嘯辰尖銳地問道。
楊海帆又卡殼了。這的確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范永康給他交代的完全不是這樣,雖然沒有用到超國民待遇這個詞,但話里話外透露的都是會給德商以最大程度的照顧,使其能夠達到人擋殺人、神擋誅神的境地。對于范永康的這種觀點,楊海帆是并不贊成的,而且他還有一點隱隱約約的感覺,認為眼前這個小處長應當與他想法是一致的。
“這一點,我沒有向我們書記請示過。但我想,給外商提供方便是應該的,而這種方便如果上升到超國民待遇,就有悖我們引進外資的初衷了。”楊海帆委婉地說道。
“那我們的引進外資的初衷是什么呢?”馮嘯辰步步緊逼,他很想聽聽,這位小官僚肚子里有多少貨。
楊海帆凜然道:“我覺得我們引進外資的目的是借鑒發達國家的成功經驗,實現四化。而實現四化的目的,則是為了使中國能夠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如果違背了這個初衷,那么就算我們發展起來了,又有什么意義?”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馮嘯辰一直在盯著他的眼睛,楊海帆一開始有些忐忑,后來轉念一想,要扛就扛到底吧,自己還怕了這個小年輕不成。自己都已經拼到這個程度了,如果再被對方一個眼神嚇倒,前面的鋪墊不都白廢了嗎?帶著這種心態,他揚起臉,勇敢地迎接著馮嘯辰的目光,隱隱有些與馮嘯辰較勁的味道。
“哈哈,楊主任說得不錯,于我心有戚戚焉。”馮嘯辰哈哈笑了起來,順便還拽了句古文。
馮嘯辰對楊海帆說話的語氣里帶著幾分贊賞,讓馮立坐在旁邊哭笑不得。自己這個兒子才20歲的年齡,也就是踩了狗屎運才混了個臨時編制的副處長,可擺起架子來還有模有樣的。事到如今,馮立也沒法說什么了,他站身去幫楊海帆的杯子里續了點水,同時也是為了打破屋子里劍拔弩張的緊張格局。
“楊主任,你剛才說了你們桐川的優勢,那么你能不能說一下,我把企業落戶在桐川,有什么劣勢嗎?”馮嘯辰又提出了一個刁鉆的問題。
“當然有!”楊海帆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是嗎?”馮嘯辰倒沒想到楊海帆會回答得如此干脆,在他想來,楊海帆應當是會掩飾一下的,他點點頭道:“那你說說看吧。”
楊海帆道:“桐川最大的劣勢,就是我們是個小縣城,工業基礎薄弱,現有的幾家企業里工人總體素質不高,合資企業建立之后,可能會面臨著缺乏高水平技術工人的障礙。”
懂行啊,馮嘯辰在心里道。但他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這么說來,楊主任對桐川的工業企業情況,也是比較了解的羅?”
“我曾經在縣農機廠工作過幾年,車工和銑工都能做。”楊海帆自豪地說道。
“原來如此。”馮嘯辰又點了點頭,道:“那你說,這個問題我們該如何解決呢?”
楊海帆既然存著要說服馮家人的心理,自然也就對這些問題都進行過深思熟慮的。其實有關桐川的劣勢,即使他自己不說出來,馮嘯辰也會想到的,楊海帆需要思考的,就是如何打破馮嘯辰的這些疑慮。聽到馮嘯辰發問,他侃侃而談道:
“我覺得可以有幾個辦法。第一,我們向行署提出來,從鼓風機、東山機械廠這些企業抽調一部分工人過來,彌補桐川縣技術工人短缺的問題。”
“這個方法…”馮嘯辰遲疑了一下,說道:“只能是作為最后的手段吧,強化了我們,削弱了別人,這樣做事不合適。還有,行署讓你們桐川縣勸說我把合資企業辦到東山市去,而你卻撬了東山市的墻角,行署能幫你們嗎?”
“這個倒是不成問題。”楊海帆終于露出了一點笑容,他說道:“桐川也屬于東山地區,合資企業辦在桐川縣,對于地區來說并沒有什么損失。行署的領導或許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如果馮處長這邊堅持,他們也不會有什么意見的。等到企業開始建設了,請行署調一些工人過去,他們不會拒絕的。”
馮嘯辰道:“嗯,這個方案先放放吧,還有其他的嗎?”
見馮嘯辰沒有接受自己的第一個想法,楊海帆并沒有氣餒,他繼續說道:“第二,我們可以招聘一些退休工人來作為補充。有些退休工人本身身體還是很不錯的,只是年齡到了,甚至是為了讓子女頂替而提前退休了。如果工作強度不太大,他們完全能夠勝任這方面的工作。”
馮嘯辰眼睛一亮,自己正是這樣想的,沒料到這個楊海帆也想到了這一招,算不算是英雄所見略同呢?他故作困惑地質疑道:“招聘退休工人,咱們桐川縣有這么多退休工人嗎?”
“沒有,桐川縣幾乎沒有值得返聘的退休工人。”楊海帆說道,“不過,我們可以到外地去招聘,比如說東山市,再比如說新嶺,還有,實在不行的話,我們可以到浦江去招。浦江是老工業基地,技術工人數量眾多,只要我們給出的待遇足夠好,肯定有人愿意過來的。”
馮嘯辰心中暗笑,這個楊海帆似乎是進入角色了,居然一口一個“我們”,似乎是把自己當成了合資企業的一員。他好奇地問道:“楊主任,我聽你的口音有點像是浦江那邊的味道,難道你在浦江生活過?”
楊海帆道:“我是浦江知青,我家里就是浦江雙崗軸承廠的,我從小就在工廠里長大,對工廠的情況很了解。我們雙崗軸承廠有30多位退休的老師傅,技術都是非常過硬的,如果我去請他們,最保守,能夠請到三分之一。再加上旁邊其他一些廠子的老師傅,一個技術工人的架子就可以搭起來了。”
馮嘯辰這回有些吃驚了,他說道:“你居然是浦江知青,你怎么沒有回浦江去呢?”
楊海帆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從18歲出來,今年都30歲了,一事無成,回浦江去哪有臉見人。”
“是這樣…”馮嘯辰有些明白了,他說道,“這么說,你這樣努力地想說服我把合資企業辦到桐川去,也是希望拿這家企業當成你的一番事業了?”
楊海帆抬起頭,看著馮嘯辰,嘴唇動了動,卻又沒說出話來。馮嘯辰見狀,詫異道:“楊主任,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咱們能聊到這個份上,也算是朋友了。”
楊海帆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馮處長,我有一句話,說出來如果你覺得不對,還請不要見怪,就權當我沒說過一樣。”
“你說吧。”馮嘯辰應道。
楊海帆正色道:“如果馮處長的這家企業真的能夠建到桐川去,我想向縣委毛遂自薦,擔任合資企業的中方廠長。”
“你想當廠長!”馮嘯辰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這完全脫離了劇本啊,說好是來勸我去桐川投資的,怎么你自己先惦記著要當廠長了?縣委辦副主任,書記的大秘,多好的一個位置啊,干上兩年,下放到某個公社去當一任書記,然后就能夠平步青云,進入縣里的領導班子了。放著這樣的前途不要,到一家目前連名字都沒有的合資企業去當廠長,這是什么想法呀?
楊海帆這句話已經憋了半天,一旦開了頭,他也就無所顧忌了。他急切地說道:
“其實,我不喜歡縣委辦的這個位置,我也天生不是能夠去伺候人的。我父親就是雙崗軸承廠的廠長,我從小是看著他管理工廠的,我相信我能夠做得比他更好。在桐川這些年,我一直都想能有個機會去管理一家廠子,但桐川這個地方哪有能夠讓我施展手腳的企業?馮處長說要引進外資,而且還是一家機械企業,我覺得,我擔任這個中方廠長是最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