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坤要演一出絕地反殺的大戲,當然不可能只靠自己一個孤家寡人。除了馮嘯辰和余淳安之外,韓江月、何桂華等幾名工人也加入了他的團隊,組成了一個地下QC小組。這些天,小組里的眾人夜以繼日地準備材料,編寫出了在會場上發布的那份方案,韓江月累得兩只眼睛都堪與熊貓媲美了,但卻是興奮異常。
在徐新坤向省廳呈送匯報材料的時候,韓江月沒有跟任何人商量,便把事情的真相通報了父親李惠東,告訴他這是一個計中計:表面上是徐新坤受到陶宇的蒙蔽,把一個子虛烏有的成績報到了省廳。而事實上,徐新坤早就準備好了另外一手,只要省廳給他一個機會,他就能給大家一個驚喜。
李惠東得到女兒告密,并沒有流露出什么異樣的表情,只是叮囑韓江月不要到處亂講。不過,事后當蔡德明提出去新民廠開現場會的時候,李惠東卻是馬上表示了同意,甚至連和賀永新確認一下的程序都沒走,在韓江月看來,這就是她告密的功勞了。
韓江月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促成李惠東同意召開這次現場會的關鍵,其實并不是來自于她通報的消息,而是一個來自于京城的電話,打電話的人,是工業系統里的元老級領導之一,煤炭部副部長孟凡澤。
“江月,聽說你們這個地下QC小組里,還有一個林重來的干部,叫馮嘯辰,你和他熟悉嗎?”李惠東似乎是不經意地問道。
“他嘛…”韓江月一下子就語塞了。
她能不熟悉嗎?這些天,在小組里智計百出的靈魂人物,不就是這個年輕處長嗎?別說對生產技術一竅不通的徐新坤,就連余淳安、何桂華這些行家里手,都不得不對馮嘯辰表示欽佩。他對新民廠的情況自然不如余淳安他們熟悉,但說起液壓技術的前沿,還有全面質量管理理論的精髓,所有的人加起來都無法與他相比。
最終成型的報告,幾乎是完全照著馮嘯辰提供的思路編制出來的。余淳安懂生產管理,也懂質量體系,但卻從未做過類似這樣的方案,至于何桂華、韓江月,就更不用說了,許多個全面質量管理中的概念他們連聽都沒有聽過,只能照著馮嘯辰的指點去搜集材料,再交給馮嘯辰篩選和加工。
韓江月出于“出齡相輕”的心態,一開始還打算挑挑馮嘯辰的刺,哪怕不是在理論方面,而只是在一些實際操作方面,能夠挫一挫他的威風也好。但她很快就發現,馮嘯辰有著扎實的功底以及良好的心理素質,嗯,好吧,其實心理素質這個詞是馮嘯辰自己說的,按韓江月的觀點,那就是臉皮比輪胎還厚。與馮嘯辰拌嘴,韓江月連一點取勝的希望都沒有,還屢屢招來師傅何桂華的勸導:
“江月,你要多向小馮學學…”
“為什么我就必須跟他學?”韓江月不干了,與師傅爭執起來。
“他比你成熟。”何桂華評論道,“技術方面的事情,可以說是各人有各人的長處,你偏向操作,他偏向管理。但要論起為人處世,他比你可成熟多了,不會像你一樣莽莽撞撞。”
“那是他官僚好不好!”韓江月不滿地嘀咕著。
嘀咕歸嘀咕,韓江月慢慢地還是接受了現實。她不得不承認,馮嘯辰這個人學識淵博、眼界開闊,而且做事認真,有著一種社會上許多同齡人都不具有的責任感。在與馮嘯辰接觸的過程中,她時時能夠感覺得到他身上流露出來的超凡脫俗的氣質,這是一種足以讓妙齡少女們眼睛里冒出小火花的偶像氣質。
“丫頭,怎么啦,你對他有意見?”
李惠東感覺出韓江月的遲疑,這可是他很少在自家女兒身上看到的現象。也許是因為在工廠里呆的時間太長,韓江月有著工廠女孩那種風風火火、敢說敢干的潑辣勁頭,與省廳機關里長大的那些孩子們截然不同,這也使得韓江月在機關家屬院里可以用“沒朋友”來描述。以往李惠東與韓江月聊起某個熟人的時候,韓江月都會噼里啪啦地評價一番,當然多數時候是貶義,難得有幾個讓她佩服的人,才能得到她不無夸張的褒獎。
可為什么說起這個馮嘯辰的時候,丫頭就不吭聲了呢?
“他嘛…”韓江月知道不能再支吾了,老爸雖然不像老媽那樣擅于洞悉女孩子的心思,但好歹也是當省廳干部的人,目光如炬,自己支吾得越久,就越容易露出破綻。
嗯,自己到底有什么破綻怕讓父母知道的呢?韓江月又有些懵了。
“這家伙挺狂的。”韓江月總結道。
“狂?”李惠東皺了皺眉頭,這好像是一個負面評價吧?
沒等他追問,韓江月卻又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不過,他倒是也有狂的資本,他本事挺大的。”
“嗬嗬,本事挺大?我怎么聽說,他還不到20歲啊,比你也就大不到1歲的樣子。”李惠東笑著問道。
“你怎么知道他?”韓江月詫異了,不是說馮嘯辰一直躲在幕后沒有露面嗎,怎么老爸也聽說他的大名了,甚至還知道他的歲數。
李惠東道:“他布了這么大一個局,把整個機械廳都陷進去了,差一點你爸這張老臉就要被他毀了,還好,最后的結果倒是讓人出乎意料了。這么一個人,你爸能不了解一下嗎?”
“原來你都知道啊!”韓江月脫口而出,這可不是她跟父親說的,馮嘯辰說了,為了避免讓省機械廳不高興,大家不要泄漏出他的作用,所以除了地下QC小組的一干人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馮嘯辰才是這件事的核心。韓江月雖然偷偷向父親告了密,但這一點還是被隱瞞掉的。
“跟我說說,他怎么有本事了?”李惠東沒有向韓江月詳細解釋事情的由來,孟凡澤給他打電話的事情,他也不準備讓其他人知道,否則一旦傳出去,各種陰謀論就會橫生出來,對他和整個機械廳都不是一件好事。
這一回讓賀永新靠邊站,完全是基于賀永新在現場會期間的表現,旁人無話可說。如果未來賀永新、胡蘊石他們知道李惠東其實早就知情,難免就要認為李惠東是存心要整賀永新了。
韓江月也沒有追問,在她想來,或許是徐新坤向父親透了底,也可能是余淳安或者其他什么人在父親面前說過此事,父親作為一名廳長,耳目還是非常通暢的。她斟酌著措辭,開始向父親講述馮嘯辰的情況:
“他特別陰險…我說的陰險,不是貶義詞哦,其實就是特別聰明的意思吧。他一開始裝作什么都不懂,騙余科長帶他去看車間,其實他啥都明白,結果就把我們車間里的各種毛病都找出來了。不過嘛,余科長還有我師傅他們都特別服他,因為他懂液壓件,那一次講困油的事情,他說開卸荷槽來解決困油,把余科長都給震了…”
李惠東沒有注意到女兒說話時候帶著的那種炫耀口氣,否則他肯定要有所警惕,這分明就是傳說中的“女生外相”嘛。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馮嘯辰這個人身上,開始在心里暗暗稱奇:
這是從哪個角落里蹦出來的妖孽,才19歲,居然軟硬通吃,既懂生產技術,又懂企業管理,而且還沉著冷靜,能夠幫徐新坤設計出這么一個連環計,把賀永新這個老將都給繞進去了。
也難怪,如果不是這樣一個奇人,怎么會得到孟凡澤的青睞。孟凡澤也的確有識人之能,僅僅憑著馮嘯辰一個電話匯報,就敢給李惠東打電話,讓他配合唱好新民廠這出戲。說實話,李惠東此前還真是捏著一把汗,生怕這個嘴上沒毛的小年輕把戲唱砸了,到時候機械廳的面子就要丟光了。
事情的結果比李惠東想象的還要好,馮嘯辰牽頭搞出來的那套方案,李惠東已經認真讀過了,感覺非常到位,各種措施具有可行性,稍加修改就可以向全省的機械企業推廣,這個馮嘯辰果真是不負盛名。
韓江月的講述,讓李惠東了解到了一些更內部的細節,對于馮嘯辰這個年輕人的欣賞和興趣又加了一層。可惜的是,在新民廠期間,為了避嫌,他沒有機會和馮嘯辰見上一面。孟凡澤已經說過,等到現場會開完,他就要把馮嘯辰調回京城去了,新民廠的經驗,最終是要總結之后向全國推廣的。
“可惜了,這么優秀的一個人才,卻不能留在咱們明州。”李惠東輕輕嘆了一聲。
“爸,你…就不能跟林重那邊聯系一下,把小馮要到我們明州來嗎?”韓江月用試探的語氣問道。
李惠東笑了笑,說道:“丫頭,他可不是林重的人,他是煤炭部的人。你還記得煤炭部的孟伯伯嗎?是他把馮嘯辰派過來的。這件事情結束之后,他就該回京城去了,他的前途大得很,我們明州機械廳這座小廟,根本就養不起他。”
“是嗎?也好,省得礙眼…”
韓江月低聲嘟囔著,眼睛看向窗外。與公路平行的一條鐵道上,一列火車嗚嗚開來,與他們坐的小轎車交匯而過,隨后便消失在遠方了。
畢竟不是同一條道上的車啊…
韓江月生平第一次有了些感春悲秋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