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便是開席了。
陶宇首先代廠長們表示了歉意,說他們有各種公務纏身,不能陪兩位處長用餐。彭海洋和馮嘯辰當然知道這只是一個說辭,真實的理由是他們倆要在新民廠呆一段時間,人家廠長、副廠長不可能天天都來陪他們,這也是規矩了。今天這頓飯由陶宇和謝成城作陪,再往后估計就是由葛齊這種小角色來陪了。
飯菜的標準也不算高,四菜一湯,基本上就算是比較豐盛的工作餐而已。不過,四個菜中有兩個是葷菜,而且份量頗足,能夠讓馮嘯辰那缺油已久的腸胃得到充分的潤滑,他開始意識到出差在這個年代里也算是一個好待遇了。
彭海洋和謝成城即便在吃飯的時候也沒停口地在聊著技術問題,陶宇對此并不在意。謝成城雖然是技術科長,但因為性格上有些迂,在廠長那里并不算是什么紅人,地位與陶宇不可同日而語。謝成城能夠把彭海洋陪好,讓彭海洋有點事情做,廠長那邊就非常滿意了,至于他們聊的東西是什么,有什么意義,陶宇就管不著了。
看那邊聊得熱鬧,而馮嘯辰卻悶聲不語,陶宇便與他拉起了家常。他先是問馮嘯辰上午去車間的情況如何,得到的是馮嘯辰一番不著邊際的感嘆,其中倒都是好話。接著,陶宇又問馮嘯辰下一步如何安排,卻聽馮嘯辰表示下午還要繼續參觀車間,說有很多東西還沒有看夠,需要再認真看看。
“還看?”陶宇大感意外,他看了一眼彭海洋那邊,發現那兩個書呆子早就進入物我兩忘的狀態,絲毫沒有心思關注他們這邊在說什么。陶宇于是壓低聲音問道:“馮處長,真的不需要我們另外做些安排?”
“呵呵,有機會的,有機會的。”馮嘯辰打著哈哈道。
“上午…老余這個人不太好打交道吧?”陶宇又問道。
馮嘯辰道:“不會啊,余科長很熱情的,他還用自行車載我呢。”
真是見鬼了,這個小年輕到底是真的缺心眼,還是假裝缺心眼呢?陶宇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馮嘯辰說還想繼續看車間,他也不便反對,只是敷衍著說了些場面話,同時琢磨著要找誰問問,看看余淳安到底帶馮嘯辰看了些什么,兩個人又聊了些什么。
吃過飯,馮嘯辰拒絕了葛齊給他帶路的要求,以已經熟悉新民廠的情況為由,自己來到了車間。他找了個工人一打聽,知道余淳安正在裝配車間,好像是在處理什么液壓泵的事情,便徑直向那邊走去了。
走進裝配車間,馮嘯辰四下張望了一下,便發現了余淳安,他正站在一個裝配臺前,跟幾個工人在說著什么。工作臺上,擺著一臺已經被大卸八塊的機器,看樣子是一臺液壓泵。在那幾個工人中間,馮嘯辰還看到了上午見過的韓江月的身影。
“余科長,忙著呢?”
馮嘯辰走上前去,向余淳安打了個招呼。
“馮處長,你怎么就來了?”余淳安似乎沒有想到馮嘯辰會突然出現,有些覺得意外。他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問道:“馮處長吃過飯也不休息一下?”
“處長?”除了韓江月之外,其余幾名工人都頗為詫異,他們上下打量著馮嘯辰,又轉頭看看余淳安,似乎是想確認一下自己有沒有聽錯。處長比科長官大,這一點工人們都是知道的。他們見馮嘯辰如此年輕,居然就是個什么處長,而余淳安一把歲數了,還是科長,不由得便感到好奇了。
“各位師傅好,你們別聽余科長瞎叫,我這個處長是冒牌的,當不得真。”馮嘯辰向眾人笑著拱了拱手,說道,“我是來向各位師傅學習的,大家不必客氣,就叫我小馮好了。”
“馮處長太謙虛了!”幾位老師傅都紛紛說道。
“哼!”
在所有的恭維聲中,馮嘯辰隱隱聽到一聲冷哼。他轉頭看去,只見那個漂亮妹子韓江月臉上帶著一絲不屑,眼睛卻是看著別處,也分不清這聲哼哼是不是這丫頭發出來的,抑或只是馮嘯辰的耳鳴。
事實上,這聲冷哼就是韓江月發出來的。聽到師傅們都在和馮嘯辰客套,她就忍不住想發難,可在場的眾人要么是領導,要么是老師傅,哪輪得到她說三道四,最終她只能把一肚子不爽轉化成了一個鼻音,沒想到還讓馮嘯辰察覺到了。
韓江月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對這個年輕處長如此看不慣,也許是同齡人的攀比心理吧。上午的時候,她在金工車間銑鍵槽,被余淳安批評了幾句,而馮嘯辰卻是站在邊上說大話的那個人,這就讓韓江月覺得不舒服了。
上午那會,余淳安沒有介紹馮嘯辰的身份,但韓江月能夠看出余淳安對馮嘯辰似乎還有些忌憚的樣子。剛才聽說馮嘯辰居然是個什么狗屁處長,比余淳安的級別還高,這就更讓韓江月不痛快了。在整個廠子里,韓江月是最敬重余淳安的,見馮嘯辰在余淳安面前裝大尾巴狼,便頗有些打抱不平的意思。
“馮處長,我給你介紹一下。”余淳安估計也聽到了韓江月的那一聲哼唧,或者是心靈感應,感覺到了這一點,他趕緊引開馮嘯辰的注意力,向他介紹道:“這是何桂華師傅,這是葉建生師傅,鄒蘇林師傅。”
馮嘯辰也懶得去和韓江月計較,開始跟著余淳安的介紹,與那幾位工人打招呼寒暄。幾位工人都是厚道人,多年的工人經歷也讓他們養成了對上級領導無條件承認的習慣,一個個陪著笑臉向馮嘯辰還禮,說一些諸如“請指導”、“辛苦了”之類的客套話。韓江月在一旁看著,難免又把一張櫻桃小口撅成了牽牛花的模樣。
余淳安介紹完,把頭轉向那幾位工人,說道:“要不,何師傅,葉師傅,你們先琢磨著看看該怎么弄,我陪馮處長去金工車間,他要看看鏜床生產的情況。”
看鏜床生產是馮嘯辰上午說過的話,余淳安再不情愿,也不便不陪他去。他向幾位工人叮囑完,便打算帶著馮嘯辰離開了。
馮嘯辰卻沒動窩,而是笑著擺了擺手,道:“余科長,看鏜床生產的事情不急,我其實也沒什么正事,就是隨便看看。你們現在拆開的這個,是液壓泵嗎?你們剛才正在研究什么,我能不能旁聽一下?”
余淳安躊躇了一下,說道:“這個嘛,恐怕一時半會也弄不清楚個所以然來,還是讓何師傅他們自己先看看吧。”
馮嘯辰沒有搭理余淳安,用手指了一下那個液壓泵,向名叫何桂華的那位工人問道:“何師傅,這個液壓泵怎么啦,您能跟我說說嗎?”
何桂華是幾個工人中間歲數最大的,已經是五十四、五的年齡了,在裝配車間是個老資格,經驗頗為豐富。聽到馮嘯辰向他問話,他看了余淳安一眼,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說。余淳安輕輕嘆了口氣,不置可否,何桂華便知道余淳安是妥協了,于是向馮嘯辰說道:
“馮處長,這個液壓泵也沒啥大問題,就是之前用戶反映說噪聲太大了,他們不喜歡用。技術科那邊也沒什么好辦法,余科長找我們幾個,讓我們出出主意,看看能夠從什么地方下手,把噪聲降低一些。”
聽何桂華沒有把前因后果說明白,余淳安只能自己來解釋了,他說道:“其實這種軸向柱塞式液壓泵的噪聲一直都是比較大的,國內其他廠家生產的產品噪聲和我們差不多少,過去很多年也就這么過來了。可這兩年,有些廠子進口了RB生產的柱塞泵,說噪聲不到我們的一半,要求我們改進產品,否則他們就轉去使用進口的柱塞泵了。這個情況我們生產科向技術科反映過,但技術科那邊說找不到什么好辦法,這件事就擱置下來了。”
“哦,謝科長他們也沒辦法嗎?”馮嘯辰問道。
“沒辦法。”余淳安道,“噪聲大的問題是早就存在的,我們過去生產液壓泵,不太考慮噪聲的問題,所以對這個問題也沒人懂。如果不是有RB的泵作為對照,我們也不會想到要解決這個問題。”
“可是,技術科都沒有辦法,你們又打算從哪著手來解決呢?”馮嘯辰饒有興趣地問道。
“那是因為技術科那些老爺根本就不懂技術。”韓江月在旁邊冷冷地來了一句。
余淳安趕緊攔著她,說道:“小韓,你怎么能這樣說,謝科長可是老牌的大學生,技術非常過硬的。”
“余科長你不也是老牌的大學生?依我看,你當技術科長比老謝強多了。”韓江月好不容易逮著開口的機會,便放連珠炮一般地說開了。她這話明著是沖謝成城那幫人去的,其實卻是因為看不慣馮嘯辰而憋出來的。
余淳安更窘了,呵斥道:“又胡說八道,也不看看有沒有外人在場!”
“沒事沒事,我這個外人從來不傳小話。”馮嘯辰聲明道。他心中暗笑,余淳安很欣賞韓江月是個愛鉆研技術的多面手,而韓江月又覺得余淳安比謝成城更適合當技術科長,這倆人還真有點惺惺相惜的味道哦。好吧,其實,以余淳安的歲數,都夠當韓江月的老爹了,莫非韓江月是他相中的兒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