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本才當然不是有資格建議部長到什么單位去視察的人,劉燕萍這番話,算是對著空氣說了。馮嘯辰隨著邢本才來到吉普車前,拉開副駕的門,坐了進去。邢本才坐進駕駛室,發動了汽車,在劉燕萍的揮手致意下,驅車離開了冶金局大院。
“劉主任,這是誰啊,一大早就來了?”
有路過的職工指著一路絕塵而去的吉普車,向劉燕萍問道。
“是小馮,馮嘯辰。知道嗎,煤炭部的孟部長親自派人開車來接他,聽說是有重要的工作要安排給他做。我告訴你啊,這件事可不能隨便亂傳,以免造成不良的影響。”劉燕萍嚴肅地對那人說道。
那人連連點頭,道:“是是是,劉主任,我知道的。對了,您剛才說,是孟部長派人接他,這個小馮到底是什么來頭,怎么連孟部長都認識他?”
劉燕萍一臉矜持之色,只看著吉普車遠去的方向,笑而不語。那意思,似乎普天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其中的奧妙,而她又是一個頗有節操的人,不會隨便亂講。
吉普車上,馮嘯辰三口并作兩口地先把一個饅頭吞進了肚子里,這才拿著另一個饅頭遞到邢本才的面前,說道:“邢師傅,你一定也沒吃早飯吧?來來來,我特地多買了兩個,你也吃吧。”
“謝謝,我不用了。”邢本才道。
馮嘯辰道:“邢師傅,你就別跟我客氣了。你一大早就跑來接我,我連頓飯都不管,實在說不過去。來吧來吧,兩個饅頭算不了什么。”
邢本才笑了笑,說道:“真的不用,再說,我現在也騰不出手來吃,要不你先放著吧。”
馮嘯辰道:“這還不容易,我把饅頭撕成小片,塞你嘴里就行了。”
說著,他也不等邢本才同意,便撕下一片饅頭遞了過去。邢本才半推半就地用嘴接了,吭哧吭哧地嚼著。正如馮嘯辰說的那樣,邢本才一大早接到單位領導的安排,讓他到冶金局來接一個叫馮嘯辰的人,還說是孟部長急著要見的,他連飯都沒顧上吃就開車出來了。從城里到冶金局還頗有點路程,這一通折騰,他也早就餓了。如果不是考慮到孟部長的因素,他剛才還真想跟著馮嘯辰去食堂吃完早飯再說。
兩個人配合默契,不一會就把四個饅頭分著吃掉了,邢本才對馮嘯辰的看法也一下子從路人甲上升到了鐵哥們。當司機的,對于世態冷暖其實更為敏感。在邢本才接送過的人中,那些當領導的一般反而會更加客氣,更尊重司機的感受,而有些領導身邊的小人物,卻是牛烘烘的,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得了領導的重視。馮嘯辰這么年輕,能夠受到部長的接見,非常滿足“小人得志”這樣一個定義。可他非但能夠記得幫邢本才帶兩個饅頭,還一片一片掰開了喂給他吃,這就不是小人,而是君子了。
吉普車從西北郊向京城的市區開,進城之后沒有前往煤炭部所在的和平街,而是一直開到了前門大街附近,拐進了一個小院子。那個院子也不知道是解放前哪個有錢人的宅子,前后兩進,頗為寬敞。院子的大門顯然是后來改造過的,可以開進汽車。
邢本才把車停在前院,熄了火,帶著馮嘯辰向后院走去,走進一間配房。配房中間擺著一張八仙桌,幾個人正圍著桌子在吃早餐。馮嘯辰打眼看去,認出了其中的一位,正是昨天藏頭縮尾不肯透露自己是副部長的孟凡澤老頭。
“孟部長,冷廠長,小馮同志已經接到了。”邢本才向孟凡澤和旁邊一位身材壯實的漢子報告道。那漢子看上去也有50出頭的年齡了,臉色黑黝黝的,剃著一個平頭,精干利索的樣子。
孟凡澤轉頭一看,哈哈笑著招呼道:“哈哈,小馮來了,快來坐下,沒吃早飯吧?給你預備著呢。小邢,你也坐下吃,不用拘束。”
邢本才趕緊推辭道:“孟部長,不用了,我在路上已經吃過了,…是小馮在他們單位食堂給我買的饅頭。”
“那也坐下再吃點,喝點小米粥。”孟凡澤揮手指了個位置,命令道。
邢本才坐下了。馮嘯辰走上前,裝出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對孟凡澤說道:“孟部長,對不起,昨天我不知道…”
“有什么好說對不起的?”孟凡澤把眼一瞪,“你說得很好啊,我剛才還跟老常和老冷說你呢。對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林北重機廠的廠長冷柄國,這位是煤炭研究所的總工程師常根林。你昨天說那些話,可是把他們得罪得夠嗆,你自己說說吧,怎么賠禮道歉才最有誠意。”
壯漢冷柄國和另外一位瘦高身材、鼻梁上架著高度近視眼鏡的男子一齊把目光投向馮嘯辰。馮嘯辰向他們轉過身,深深鞠了一躬,道:“冷廠長,常總工,對不起,我昨天在孟部長面前胡說八道了,你們都是前輩,還請原諒我的孟浪。”
常根林趕緊擺手道:“不是胡說八道。你的寶貴意見,我都聽孟部長說過了。我和孟部長的看法一樣,都覺得你的意見很有見地,值得我們借鑒。”
那壯漢冷柄國則是冷著臉,上下打量了馮嘯辰半天,然后說道:“好小子,倒是有點膽色,敢在孟部長面前胡說八道。你那點什么見解不值一提,孟部長和常工是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跟你一般計較,你別覺得自己真有多大本事了。不過嘛,沖你這點膽色,到我那去吧,生產處給你個副處長,怎么樣?”
早已坐下開始喝粥的邢本才一下子抬起頭來,看看冷柄國,又看看馮嘯辰,一時有些傻了。他們現在呆的這個地方,是林北重型機械廠的駐京采購站,其實也是相當于駐京辦了,只是不合適公開這樣冠名而已。邢本才不是孟凡澤的司機,而是采購站的司機,也就是林北重機的職工。他可知道,一個副處長在廠子里是何等威風的存在,又是需要熬多少年資歷才能夠提拔上來的。這個馮嘯辰和冷柄國才剛剛見面,冷柄國就答應給他一個副處長的頭銜,這是什么節奏啊。
馮嘯辰卻是清楚,冷柄國這樣做,不過是給孟凡澤面子而已。孟凡澤把馮嘯辰夸得像朵花一樣,昨天晚上專門從醫院里把常根林拽出來,跑到林北重機的采購站來和冷柄國商議新方案,今天又一大早叫司機去接馮嘯辰,可見馮嘯辰在孟凡澤心里有何等地位。冷柄國是個大型企業的領導,不便在孟凡澤面前表現得太沒有主見,他黑著臉訓了馮嘯辰一頓,實則是明貶暗褒,既捧了孟凡澤,又不顯得直白。
至于最后承諾給馮嘯辰一個副處長的頭銜,頗有一些試探應手的意思。如果孟凡澤覺得不合適,自然會以某種方式提出反對。反之,如果孟凡澤也覺得合適,那冷柄國又有何話說。副處長這種位子,在邢本才眼里高不可攀,在冷柄國看來,不就是一個普通中層干部嗎?這小子如果只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未來把他掛起來也就罷了,這么大一個廠子,還缺給他的那點待遇?
孟凡澤也是常年和基層打交道的,冷柄國此舉的意思,他豈能不明白。破格提拔馮嘯辰當副處長,孟凡澤是不贊成的,不過,他還是想看一看,馮嘯辰對于這樣的安排,會是什么反應。于是,他便笑吟吟地不吭聲,只看著馮嘯辰,等他開口。
馮嘯辰兩世為人,也不是什么菜鳥了。后世的官場環境,遠比80年代初的時候要復雜的多。80年代的人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思想單純的,連設個局都破綻百出。他對于自己的知識和閱歷頗為自負,相信自己未來的發展遠非一個企業的什么生產處副處長可以限量,所以冷柄國開出來的條件,絲毫不能讓他心動。
想到此,馮嘯辰露出一個苦臉,說道:“冷廠長,您要批評我就直說吧,這樣挖苦我,我真是無臉見人了。我就是一個回城知青而已,初中畢業證也是混來的,僥幸到了冶金局,也就是在行政處打打雜。你叫我當副處長,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噗哧!”常根林忍不住先笑出來了,他以手相指,對馮嘯辰說道:“小馮同志,你這變臉變得也太快了吧?我可聽孟部長說了,昨天你在他面前張狂得不得了,把我們一幫老頭子都貶得一無是處,還說什么什么領導項目。怎么到了冷廠長面前,你就裝出一副忠厚的樣子了?”
“貌似忠厚而已,實屬奸詐狡猾!”孟凡澤總結道,“這樣的人品,絕對不能重用,冷廠長,你別被他騙了。”
“看看,狐貍尾巴被孟部長揪住了吧?再狡猾的狐貍,能逃得過孟部長這老獵人的眼睛?”冷柄國道。他知道孟凡澤的話也是要反著說的,看起來,孟部長對這個年輕人不是一般的看重。弄明白了這一點,冷柄國收起調侃的表情,認真地問道:
“小馮,你說你只有初中畢業的文化,怎么能看得懂國外的資料呢?還有,孟部長說你對工業技術也很有心得,難道你家里的長輩也是工業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