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嘯辰這話就說得比較藝術了,相當于向羅翔飛表了忠心,卻又不算特別直白。羅翔飛對于馮嘯辰的這個回答比較滿意,他點了點頭,說道:“的確,你現在還小,也不著急解決干部編制的問題。你放心,只要你好好干,干部編制遲早是會解決的。目前嘛,還是先到企業里掛個工人編制比較好,這事我會讓田秘書抓緊去辦。”
“我明白,我明天就去聯系。”田文健連忙答應。
“那我先謝謝羅局長了。”馮嘯辰道。他不急著要解決干部編制,但弄個工人編制還是必要的。有了正式編制,工資就能多一些了,總比他現在還拿著臨時工的工資要強。前一世里,他還真不是特別關心工資的多少,反正都夠他生活得不錯。到了這個世界,他才發現工資標準真是太重要不過了,臨時工一個月才20多塊錢。以他這個歲數,正是吃飯不知飽的時候,如果不是出門之前母親給他塞了點錢,他現在就已經要沿街乞討去了。
說完編制這件事,羅翔飛換了一副認真的表情,說道:“小馮,剛才孟部長在電話里說,他們準備改變原定的25立米挖掘機的研制計劃,采納你的一些意見,通過引進、消化、吸收的方式,重點解決大型挖掘機基礎工藝的問題。他希望和我們以及機械部組織一個聯合攻關組,統籌這件事情,并且特別指名要你參加這個攻關組的工作,你有什么看法?”
“我服從組織安排。”馮嘯辰毫不猶豫地說道。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在一個部長、一個局長面前其實是無關緊要的,自己答應也罷,不答應也罷,人家想把自己塞到哪去,自己哪有拒絕的余地?既然根本就沒有自主權,還不如裝裝姿態,顯得心情愉快的樣子,也讓領導對自己有個更好的印象。
“嗯,好。”羅翔飛稱贊了一句,然后說道:“我把你從南江借調過來,原本是想讓你繼續參與南鋼1780軋機的引進工作。不過,我們目前已經暫停了與三立制鋼所方面的談判,正在按照你的建議,尋找國際咨詢公司,幫助我們做成套設備的引進工作。我們過去沒有和國際咨詢公司接觸過,現在還需要貨比三家,所以可能還要再等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里,你去參與一下其他的項目,也是一種很好的鍛煉。不過,基層工作可能會比較辛苦,你要有些思想準備。”
馮嘯辰點頭道:“沒問題,我過去當過知青,吃苦方面是沒問題的。”
“那就好。”羅翔飛道,“孟部長在電話里反復提到,這一次他們修改原定方案,主要是參考了你的建議,你能不能在這里再給我講一講,你對于煤炭部搞25立米挖掘機有什么樣不同的思路。”
“可以。”馮嘯辰爽快地應道。他也沒法不爽快,不管怎么說,他是羅翔飛帶到京城來的,算是羅翔飛的嫡系。他去向孟凡澤講了一大堆想法,如果反過來還對羅翔飛吞吞吐吐,那就不合適了。
看到馮嘯辰擺出一副準備長篇大論的樣子,田文健就算心里再不痛快,也只能在旁邊坐好,乖乖地掏出筆記本,開始準備記錄。
馮嘯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開始說道:
“從一般的市場規律來說,生產是為需求服務的。一線生產部門需要什么樣的裝備,裝備制造部門就為他們量身定做這種裝備。同時,制造裝備的過程中需要什么樣的配件,更上游的配件部門就生產什么配件。
以三部委剛剛完成的12立米挖掘機來說,它是為滿足我國大型露天礦開采而提出來的需求,三部委組織國內有實力的企業,集中力量制造出了樣機,這就是為需求服務。在制造12立米挖掘機樣機的過程中,涉及到電機、鑄鍛件、液壓件、軸承、特種齒輪等配件,這是主機廠所無法制造的,因此我們就尋找有生產能力的企業,為主機廠專門提供這些方面的配件。”
“沒錯,的確是這樣,有什么問題嗎?”羅翔飛問道。
馮嘯辰道:“我剛才說過了,這是一般的市場規律。西方發達國家的產業鏈條,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但是,我們是一個后起國家,如果一味按照這樣的方式去組織裝備生產,那就會處于消極被動的狀態。在國家還能夠對產業提供保護的情況下,落后的裝備制造業或許還有生存以及緩慢發展的空間。一旦國門徹底打開,國外裝備制造業進入國內市場進行競爭,咱們自己的產業就會全面崩盤。”
聽到馮嘯辰說得如此危言聳聽,田文健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羅翔飛,猶豫著要不要打斷馮嘯辰的話。其實,在私底下,許多干部也都是這樣想的,有些人的觀點甚至比馮嘯辰說的還要悲觀。但這種話畢竟不宜放在大面上說,如果是與羅翔飛同樣級別的領導干部在一起私聊,說說也無妨。或者馮嘯辰自己在宿舍與同級別的底層干部交流,也是可以的。一個下級向上級這樣直言不諱,就有些犯忌了。
羅翔飛注意到了田文健的眼神,他微微搖了一下頭,示意田文健不要干涉,然后對馮嘯辰說道:“小馮,那么依你的想法,我們該如何做呢?”
馮嘯辰道:“我們國家雖然是后進國家,但我們有自己的優勢,那就是全國一盤棋的經濟管理體制,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我們稱之為體制優勢。我認為,我們應當糾正裝備制造業只是為一線服務這種觀點,轉而提出一線企業為裝備制造業提供支持的政策取向。簡單說,就是把過去下游拉動上游的模式,轉化為下游推動上游的模式。”
“這個說法倒是有趣,你來說說,拉動和推動,是什么區別?”羅翔飛微笑著說道,同時自己也鋪開一張紙,準備記錄了。
馮嘯辰道:“我舉個例子來說,就12立米挖掘機而言,一開始是露天礦提出需求,企業就著手研制。在這種情況下,企業的需求是由一線生產部門拉動的,露天礦是項目的主體,企業是被動的客體。如果企業研制出來的產品得不到露天礦的認可,露天礦轉而尋求從國外購買裝備,那么企業前期的投入就會全部沉沒,無法收回。”
“嗯,的確有這個風險。”羅翔飛道。作為參與了12立米挖掘機研制項目的領導之一,他非常清楚國產12立米挖掘機目前面臨的危機。幾家大型露天礦對于國產設備頗有一些微辭,希望更多地使用進口設備。三部委聯合組織開發的大型挖掘機、大型電動輪自卸車等裝備的工業實驗遭遇了很大的障礙,許多礦山都以種種理由拒絕接受這些裝備的實驗。這個問題如果處理不好,的確會像馮嘯辰預言的那樣,研制出來的國產裝備最終以失敗而告終。
對于礦山方面的想法,羅翔飛也是能夠理解的。國產裝備性能上不如進口裝備好,質量更是不夠穩定,在生產中“掉鏈子”的情況屢屢發生。礦山那邊也是有生產任務要求的,人家沒有理由替裝備制造企業去當這個試驗品。
生產裝備的企業與礦山都是國家的企業,手心手背都是肉,有些礦山的級別甚至比裝備企業更高,在上級主管部門那里有更多的話語權。人家不想要國產裝備,裝備企業也沒有辦法。即便是羅翔飛,有時候也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去與礦山方面溝通,懇求他們給國產裝備提供一些機會。倒是孟凡澤這種部級領導還有些權威,有時候說句話,礦山方面也只能服從。12立米挖掘機能夠找到礦山進行工業實驗,其中有很大程度是孟凡澤的功勞。
馮嘯辰繼續說道:“改拉動為推動,核心就是把裝備制造業的地位由從屬轉為主導。國家應當明確裝備制造業的發展是國家的核心利益,而礦山是為裝備制造業提供市場的客體。國家給露天礦下撥資金,應當明確其中的一部分,甚至是大部分應當用于采購國產裝備,要強制規定大型礦山中國產裝備所占的比重,這樣裝備制造業才能放手大膽地開展研發工作,提高裝備制造水平。”
“可是,現在這種模式下,咱們的裝備制造業也同樣制造出了12立米挖掘機,與你說的模式有什么不同呢?”羅翔飛反駁道。
馮嘯辰道:“區別很大。比如說,12立米挖掘機的主機廠是北寧省林北重型機械廠,他們雖然生產出了挖掘機的樣機,但在生產過程中,并沒有形成完整的工藝文件,也沒有開發專門的工藝裝備。許多部件的生產都是采取近似于手工生產的方式,沒有開展大批量生產的意識和準備。這就說明,他們在開發和生產樣機的時候,并沒有達到‘放手大膽’的程度,而是時刻準備著項目中止,他們再重新回到原來的產品生產體系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