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翼掠過云海,萬米高空白波粼粼。
江澈身邊,頭回坐飛機的江老頭精神奕奕,有些興奮,老頭生來渾不吝的性子,總是這樣天不怕地不怕,最愛見新鮮,長見識。
前座的江媽因為驚慌過度,自己給自己累夠嗆,現在好不容易靠在江爸肩頭睡著了。
此行南關,經慶州,曲瀾,峽元,到茶寮。再回茶寮,而且是帶著家人一起,江澈有些悵然地看著窗外的云層漸退,本已淡去的前世記憶再次涌現。
前世留守的七年時間,其實江澈的家人也來過茶寮,兩次。
第一次是泥石流過后不久,江澈輕傷痊愈后才敢告知家人這件事。
江爸江媽當晚出發,日夜兼程趕來,想著無論如何也要帶兒子回家…哪怕公家飯碗不要了,哪怕回去只是呆家里種地。
他們嚇壞了。
到村里,夫妻倆看見兒子確實無恙,放下了一塊心頭大石,但同時,他們也親眼看見了那座垮了大半的破敗村莊,還有江澈那些衣衫襤褸的救命恩人。
老村長沒了親孫子,把幾個孤兒領回家暫時照顧。他給客人煮飯燒菜,背身站在垮了一半的灶臺前,某一刻突然雙肩顫抖,無聲的撕心裂肺…
轉回身卻是樸實笑著,溫和地給孩子們盛飯,熱情地招呼客人上桌。
村里來客人了,還是小江老師的爸媽,村民們也把自家還能拿得出來的飯菜勻出一些,三三兩兩捧著碗送到老村長家里待客。
那一次,江爸江媽在茶寮住了兩天,最后除了讓江澈注意身體,注意照顧自己,心里預備要說的話一句都沒說出口,就踏上了歸程。
他們走后,老村長說,家里灶臺鍋邊,鹽罐子底下壓了100塊錢。
第二次是在五年后,江爸一個人來的。當時家里條件稍好,江澈也已經24歲,他覺著兒子應該回家結婚生子,好好過日子了。
江爸來時決心很大,態度也十分強硬。
結果一樣是只住了兩天,江爸先用了一天時間跟老村長以及村民們溝通,解釋自己的來意和緣由,又用剩下的一天時間,坐在課堂里聽江澈最后給孩子們上課。
這一次,父子倆真的收拾東西出了門。走到村口,全村老少,包括已經上初中的孩子們都趕回來了,紅著眼眶笑著在那個緩坡上揮手給江澈送行,孩子們在哭,被大人捂住了嘴,不讓哭出聲…
“要就跟江老師說聲再見。”大人們跟孩子們說:“不許留他。”
“嗯。”
“老師再見。”
“哥哥再見。”
一聲聲稚嫩的聲音在身后…
走在前面的江爸突然定住了。
“算了,反正我和你媽都還沒老…”沒轉身,他突然開口,說:“最多,再兩年。”
說完這一句,江爸轉身把行李塞回江澈懷里,不讓送…獨自一人下山,獨自乘幾天幾夜火車,回家。
兩年后,江澈終于回到了家鄉,之后不論結婚生子,還是事業上的拼搏,對財富的追逐,說起來其實都有些操之過急…因為他努力想彌補這七年不在爸媽身邊,沒能盡孝的愧疚。
“澈兒。”
突然手臂被身旁的爺爺輕拍了一下。
江澈回過神來,“啊?爺爺,怎么了?
“飛機在往下掉。”江老頭平靜說。
“…”江澈說:“應該是要降落了,剛沒聽到廣播嗎?”江澈自己剛剛因為走神,倒是真的沒聽到。
“哦。”江老頭搖了搖頭,說:“沒注意。”
飛機落地,江澈總算知道為什么上次深城分別,冬兒表現得沒有一點不舍了。包括麻弟、李廣年和馬東紅他們也都一樣。
原來他們那個時候就已經都知道,等過年,能逮著他。
看著機場外整一群來接機的人,江澈有點哭笑不得。
曲冬兒和哞娃兩個當了孩子們的代表,此外麻弟在,李廣年和馬東紅本就多數時候駐在慶州,當然也在…除此之外,老村長和根叔,馬東強等好幾個人,也都來了慶州。
還記得當初江澈告別茶寮的時候,老村長說:“等一天你回來,我領人百里、千里去迎你。
想不到他還真的這么做了。
“欸,其實不用這么麻煩的。”江澈有些無奈,笑著打招呼說:“這么多人過來,我這壓力有點大啊。”
對面一群人笑著回應,說都是應該的。
等湊近了,江澈才又小聲說:“是這樣,我媽媽坐飛機有點不適應,另外爺爺年紀也大了,到這估計得歇兩天,才能坐車去茶寮,你看這…”
“沒事。”老村長干脆說:“那就多呆幾天。”
江澈看了一眼正在一旁跟冬兒訴苦的老媽,點了點頭,說:“也只能這樣了,要不干脆把年貨辦回去?”
“年貨早運了好幾車了,村里一直在準備。”茶寮車隊隊長馬東強跟一旁接話,“這回來,就是來接你們的。”
“不會說話你就少說。”趕在江澈開口之前,老村長先給馬東強制止住了,跟著解釋說:“歇幾天正好,正好到年關了,啥供貨、清賬之類的事,都一股腦清一下,好回去安生過年。”
“那就好。”
說著話就上了車,先去賓館吃午飯。江爸和江老頭之前就已經見過老村長和根叔等人,再見面很熟絡,江媽有冬兒,自然也不會覺得悶。
午飯沒有喝酒,江老頭和老村長他們商量著晚上再喝。
江澈吃完回到房間睡了一覺,大概下午三點來鐘醒來,閑坐了一會兒,過去爸媽房間看了看。
老媽終于熬不住睡著了,江澈趁機帶著被霸占許久的冬兒和哞娃兩個孩子出門,到賓館旁邊的小公園透氣。
一大二小三個人逛了一圈,碰上涼亭里一群老頭正在下棋。
“上馬,這棋你得上馬。”
“上馬也晚了…唉,又輸了。”
“換人,換我來。”
站一群的小老頭們有些著急,因為這公園小亭子的這個棋攤,一向是他們的地盤,但是今天突然來了個外人,就現在坐對面穿中山裝的那個老頭…
他已經連贏五人了。
面子有點掛不住了,這邊又換了一個人上。
江澈反正沒事,牽著倆孩子湊熱鬧,也站邊上看著…一邊聽著老頭們激烈爭論,一邊想著,這些人應該都下不過冬兒吧,雖然冬兒象棋下得遠沒有圍棋多。
象棋江澈也算會,看著有趣的地方,不時笑笑,偶爾老頭們對一步棋爭論不休了,他也會小聲問冬兒,說我覺得這里怎么怎么下比較好,你覺得呢?
大概話多了,那個沉穩坐在對面大殺四方的中山裝老頭偶爾會抬頭看他幾眼,打量一番。
“唉,又輸了。”
第六個人敗下陣來,這邊沒人上了。
中山裝老頭笑著看了一圈,最后看著江澈,客氣邀請說:“小伙子,你要不要來一盤?我看你剛剛講的,好像挺像那么回事的。”
江澈擺了擺手,剛想拒絕。
“怎么,不敢啊?”老頭突然就變得有點咄咄逼人,抬手扔了一個“車”,說:“我讓你這個,實在不行還可以考慮再讓你一個馬…”
他把“馬”拿了起來。
莫名有種被針對的感覺,被架住了,江澈想了想,覺得一車一馬應該夠了,點頭坐下說:“那我試試。”
兩對面,老頭笑著,看看他。
江澈也笑了笑,說:“大爺您手里馬放下吧…外邊,不是里邊。”
一般人都好面子,對方已經讓了一個車在旁邊了,哪里好意思再主動說“馬也拿走”?就算心里是這么期待的,對方不主動,也沒辦法開口。
江澈好意思。
老頭愣了愣,苦笑著,把馬丟了。
大概十分鐘不到,江澈輸了,大好局面被“偷雞”,悔得扼腕嘆息。
“哈哈哈哈,臭棋簍子。”對面老頭大笑著,看著江澈。
什么情況?刺激人呢?這老頭也太囂張了。
江澈不生氣,把曲冬兒拉過來,按著坐下,然后動手一個一個棋子再擺上…包括老頭剛剛讓的車和馬。
大概三十分鐘,幾度長考,好幾次看著對面的小女孩面色尷尬不已…老最后頭一聲嘆息,輸了。
“哈哈哈哈,臭棋簍子。”江澈大笑著說。
老頭驀然抬頭看著他…好像快被氣炸了的樣子。
“呃,開玩笑的。我是看大爺你也挺愛開玩笑的,就沒太注意,您別在意啊,別氣著…下不過冬兒,不丟人的。”江澈安慰老頭說。
老頭起身看了看他…沒說話,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