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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對不起

  就這么一句話,鄭忻峰這邊說得不帶一絲語氣。這一點都不像平常的他。

  另一邊,幾十年浪都打不動的胡彪碇,整個人晃了晃。

  他曾經經歷過一次,怕了很多年。這次也一樣擔心著,所以才會把想到娘仨先送走。人如果很擔心一件事,就一定有過關于事情后果預想的畫面。

  但是當事情真的發生,人到中年的老彪才發現,自己所有的預想原來都還太輕,這個可以眼都不眨捅自己三刀的討海漢子,現在竟然有些扛不住。

  “老彪。”鄭忻峰那頭喊他。

  “…啊,”胡彪碇努力緩出一口氣,有些不自然地哈哈笑著說:“鄭兄弟,不是,我知道你愛玩,這個不能啊,這個你不能嚇唬我老彪,我…”

  語氣漸漸不對了。

  鄭忻峰:“對不起。”

  良久。

  胡彪碇說:“怎么會呢?”

  “就在胡州機場附近這,我去買票,他們三個在外邊等我。”鄭忻峰頓住好一會兒,說:“回頭,人就沒了。”

  胡彪碇:“走丟了?”如果只是走丟了,其實比胡彪碇腦海中想到的那個可能好得多,他忙說:“那,那找了嗎?”

  “找了,我把附近都找遍了,可是…沒找到。”這次鄭忻峰的聲音里帶了一絲哽咽和急切,“老彪,你能帶些人過來嗎?我在胡州等你…我先繼續找。”

  “你能來吧?”

  胡彪碇:“…好,我就來,你等我…不是,你先找著。”

  電話掛斷,胡彪碇下了樓,準備啟程。

  “什么,老胡你這個時候要走?”

  板槳站了起來,這是一個有些高瘦的男人,但是身材挺拔,臉上皺紋比之同齡人要深,整個顯得很精干。

  這些年,水漲船高,板槳雖然不是老大,也在海邊上算得一號。

  “是啊,老胡…這就要動了。后天兩點約偷狗佬他們幾家談座次,你不在,我和板槳去了也沒得說話啊。”

  洋鐵說話的神情和語氣有時候給人感覺老實巴交,人其實個子也小,但是眼神里有股狠勁,一看就扎手。

  “談不攏就是干,說不定他們還會先拿咱們開刀。”

  敢開口的都是當年船上一起下來的老兄弟。

  剩下還有一些老伙計,以及這些年打拼出來的骨干,自知沒資格開口,都有些無措地在旁看著。

  狗海站在胡彪碇側后方,心里很急,他怕胡彪碇說實話,但是身份所限,當場沒辦法給他提示。

  身為老大,在這個場合,胡彪碇是不能說出事實的。

  一來,他有老婆孩子這件事,在場沒幾個人知道;二來,仗還沒打,老大自己就先把家人送走了,這對胡彪碇一直以來的威信和形象傷害太大了,對軍心的影響,也太大了。

  其實胡彪碇事前根本沒想到這些,本來老婆孩子就是藏著的,會想到送走,也是因為之前在港城,心里就有了個地方叫茶寮。

  他還是說了,“我老婆孩子丟了。”說完看著面前的一群人。

  當場一片人錯愕,他們都知道胡老大曾經失去過妻兒,卻一直不知道,他后來有再娶,有再生。

  另外看似粗枝大葉的胡彪碇,竟然能藏一件事這么多年,很多人都想不到。

  這件事板槳和洋鐵是知道的。

  “好,先找人。”板槳和洋鐵說。

  胡彪碇來了,帶了80多人,都是內部認為最可信,肯定不會泄露消息出去的人,甚至連板槳都一起來了。

  在這種時候調這么多人出來完全不可能瞞過其他各家的注意,所以,這趟算是冒了風險。

  他們到的時候是凌晨近一點。從這一刻開始,一夜,加次日白天一整天,這幫人都沒歇息過片刻,機場、火車站、客車站和各處出城路口都派人蹲點,剩下的人兩個或三個一組,滿城碰運氣。

  就連吃飯,他們都只在路上解決。

  鄭忻峰也跟著找,帶著一種因為慚愧和無措帶來的沉默,蒙頭帶著胡彪碇和板槳幾乎走遍了半座城市。

  他顯得很憔悴,不光身體,而且心力交瘁。

  可是,當又一次夜幕降臨,依然一無所獲。

  胡彪碇帶來的人重新聚集。

  板槳神情掙扎了一會兒,伸手拉過胡彪碇,“老胡,走吧,咱們先回去…再晚就趕不及那邊談判了。”

  整個眼睛布滿血絲的胡彪碇呆立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狗海,還有…”他點了四個名字,正好是他上次帶去港城的那四個,胡彪碇說:“你們四個留下,跟鄭兄弟一起再試試看。我和板槳帶人先回去…回頭再過來。”

  狗海也沒主義,只得勉強“哦”了一聲。

  鄭忻峰往前站了站,說:“老彪,你這個時候還要走?”

  胡彪碇:“嗯,我那邊的事,現在耽擱不起。我回去處理一下就回來…”

  “你回去就打起來了呢?你就死了呢?”鄭忻峰連著連問,是質問,但是因為這件事是自己的過錯,所以語氣里透著心虛。

  板槳臉色變了一下,胡彪碇對鄭忻峰和江澈的信任和感情,讓他到這種時候都沒有怪鄭忻峰,但是剩下的人,并沒有一樣的關系基礎。

  “你懂什么?現在人只是走丟了,緊找一天找不見,也只能慢慢再想辦法。”板槳瞇眼看著鄭忻峰說:“你知道那邊的事關系有多大嗎?”

  “走了。”他揮了揮手。

  人群看著胡彪碇,胡彪碇有些艱難地轉身,邁開腳步。

  “那邊不爭不就好了。”

  鄭忻峰似乎在發泄情緒,語氣不好在背后喊了一聲。

  胡彪碇回頭看他,眼神里在思索,沒有開口…

  板槳死死盯著鄭忻峰的眼睛,他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這個時候來不及追究了。

  “不爭,這回不是我們想不爭就能不爭的,除非連自己手里的碗都給別人。”

  “不爭,老胡可以不爭,我可以不爭,我們賺夠了,可以放下就走。可是那么多兄弟路斷了,碗砸了,他們怎么辦?”

  連著兩問,看似都是在問鄭忻峰,但是話里的意思,卻有一半是說給在場的小弟們聽的,更多像是說給胡彪碇聽的。

  他有這種說話能力,從當初到現在,胡彪碇的很多話,就都是他安排說的。他也有這份野心,當初只是跑船小弟,他就敢投爛海陳半船貨。

  老彪抬頭對鄭忻峰笑一下,“兄弟你放心,我老彪福大命大,一定回來。”

  他說完轉過身。

  鄭忻峰再次向前走了一步,喊:“老彪。”

  胡彪碇回頭。

  “你不能回去。”

  所有人都轉頭,看著鄭忻峰…這話過了。近80人,眼神里有驚詫、有困惑,有憤怒…

  一個外人,而且是你的錯造成的后果,要不是胡老大保你,你他媽早被砍死了…這話你憑什么說?

  面對所有目光。

  鄭忻峰手部微微有些顫抖,脖子往右側略傾,眼眶突然一下通紅,整個人一直還算支撐著的情緒,瞬間崩潰,“對不起,老彪…嫂子和孩子不是走丟的。”

  胡彪碇:“…”

  板槳:“我早就覺得事情不對,那么大人帶著孩子,怎么可能…”

  “他們怎么可能自己走丟。”鄭忻峰用一種頹廢和無助的語氣接上這句話,說:“我眼看著他們被人帶走的…”

  “擦你娘,狗東西,老子弄死你。”板槳身后,一個小弟沖了出來,從他手在腰后的動作看,他在掏刀。

  鄭忻峰沒有退,他看著胡彪碇繼續說:“對不起,老彪,是我沒膽,是我怕死…可是,他們有槍啊,我想過去,可是他們看了腰后面有槍啊。”

  他在解釋,歇斯底里的解釋,坦誠,因為內心巨大的自責,情緒第一次完全釋放。

  一直顯得有些迷茫和麻木的胡彪碇眼睛睜大,上前,喊住那個小弟。

  他站在鄭忻峰身前,開口:

  “人是我自己交托的,我沒道理讓別人替我的老婆孩子送命…不怪他。”

  場面暫時被穩住了,鄭忻峰不再出聲,整個人處于一種崩潰,但是強撐著的狀態。

  “那你為什么不早說?”板槳問。

  “早說了你們會怎么做?”鄭忻峰問。

  沒有人能回答他。

  “這件事跟你們那邊的爭權奪利有關,很明顯不是嗎?”鄭忻峰梗了梗脖子,抬頭說:“帶走人,不說話,意思不就是為了逼老彪來胡州,逼你們退出?讓你們有所顧忌,不敢動?”

  這意思其實很簡單,雖然不能判斷是誰,是楊禮昌的布置,還是其他幾家的手段,但是很明顯,胡彪碇還要爭,他的妻兒就會出事。

  “我了解老彪的為人,我猜我可能沒辦法說服他。我不了解你們…我更沒把握說服你們。所以我只能騙,只能這樣先拖著你們。”

  聲音漸漸變大,鄭忻峰突然帶著哽咽的聲音道:“他死過一次老婆孩子了。”

  一時間,所有目光都落在胡彪碇身上。

  回去,還是投鼠忌器認了,現在只能看他的決定。

  胡彪碇側身站著,往左,看了看自己多年的兄弟,往后,看了看鄭忻峰,其實也不是看鄭忻峰,而是他現在代表的立場和人。

  他仿佛可以看見梅子,看見鷗妹,看見船娃…

  “對不起啊,兄弟們…”老彪終于開口,緩緩說,“我老胡強橫幾十年了,一直我的命,都可以給大家。可這回…我,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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