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冬升留下的導演椅空著,江澈沒坐,坐了一直自己坐的那張。
現場,副導演正在指揮忙碌著。爾冬升跑了,江澈現在能把握的只有他本身內心對這部戲的感覺,至于具體操作,實在外行。
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江澈莫名地,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就是那種小時候在學校闖了禍,回家路上會出現的那種神秘預感…很準。
我好像要挨揍了。
誰敢打我?所以是錯覺。
“來,準備好了的都舉手示意下我,燈光,演員,攝像…”副導演喊了一圈,轉身看江澈,猶豫了一下,找到稱謂說:“老板,可以開始拍了。”
江澈點了點頭,說:“開始吧,你來,我就看著,有意見會提。”
“啊?好,好,謝謝老板。”副導演有點激動,因為這意味著一個機會,如果抓住了表現好,沒準以后金主大爺真給機會當導演。
副導演這個名稱,聽起來很容易給人一種錯覺:他是拍攝現場第二牛逼的人。
錯了,其實他是現場最苦逼的那個人。活最雜,人最累,同時還是最容易兩頭不討好,所以受氣也最多。
燈光組的老大,道具組的老大,主要演員,哪個都容易把對導演或其他部門和演員的怨氣沖他發泄。
“好,準備…Action。”
他喊話的同時,扎了一下馬步,兩手同時往下劈,整個人看上去十分亢奮。
隔年,陸秋言考上了大學。
這一年里,陸雪歌跟著人賣“港城進口”的各種新鮮玩意,擺地攤,擺夜市,腰間別著小包,燙發,穿花里胡哨的衣服,跟人搶攤位打架,天不怕,地不怕。
陸秋言去大城市讀書了。
陸雪歌送她,送到校門口就回頭,后來,她去了港城,會給姐姐寄錢,寄東西,但是難得再回來。
從樓頂拍下的鏡頭里,她濃妝艷抹,走在遍是陌生人的街頭。
接連幾場零碎的戲,算是給副導演練手,也讓江澈完成了心理過度。
再接著,就是兩場重頭戲。
四年,陸秋言即將畢業,她穿著學士服和同學們拍集體照,扔帽子,笑容燦爛…這個畫面已經拍好了,將會和接下來拍攝的這組鏡頭混剪在一起。
五年,阿新已經腐爛的身體被開發果園的承包人挖了出來,身份被確認…小城里流言紛紛。
“準備啊,準備啊…”重頭戲,副導演有些緊張,依舊如故地四下招呼著。
燈光,OK。
攝像,OK。
“演員?演員準備好了嗎?”
這是一個早晨,陸雪歌坐在一處建筑門口的石階上。她換回了俗氣的碎花襯衫和黑色長褲,鞋面干凈,腳踝漂亮,她還梳了兩條麻花辮在腦后。
這一切,讓她看起來那么像是姐姐陸秋言…
但是沒關系,只要一抬頭,所有人就都不會誤會,在這部戲里,兩個人已經完全突破容貌的相似,單憑氣質的不同,就很容易被分辨。
她或她一個笑,一個皺眉,你就知道是誰,不是誰。
“演員準備好了嗎?”因為說話對象是鐘茵,氣場漸成的副導演微微躬身,顯得小心翼翼,詢問著。
江澈從身后拍了拍他,說:“不用叫她,你直接喊開始就好了。”
“哦,好。”副導演轉身示意一下,說:“來,準備…ACtion。”
兩名清早來上班的公安民警把自行車停好,互相問候了兩聲,準備進門,鏡頭告訴觀眾,這里是一間派出所。
他們看到了坐在門口的陸雪歌,互相看看,有些好奇。
然后,陸雪歌抬頭了,她燦爛地笑了笑。
這一笑。江澈身旁的鄭忻峰突然冒了句臟話。
整個現場,好像都被什么東西揪住一下。
跟鄭忻峰在數秒之間一力展示多種情緒不同,這一笑給人的沖擊感,不在內容,而在于,它太空洞,空洞得就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一具軀殼。
這個人大概是這樣的,比如你有一天不見了,被外星人抓走了…你知道,沒有人會發現,沒有人會找你。
這個人大概是這樣的…已經不在乎自己的存在。
她禮貌地說:“公安同志,你們好。”
兩名公安點了點頭,看著眼前如同晨光的女孩,關心道:“姑娘,你沒事吧?”
“我殺人了。五年前。”
陸雪歌平靜說。
她就說這么多,但是這一刻,在場的人仿佛都可以看到延伸的畫面,畫面里有一個與她容貌相似的女孩,工作,嫁人,生子,幸福而美好。
那好像是她,又不是她。
副導演扭頭看江澈,江澈點頭。
“卡,好,過。”
江澈走過去,把鐘茵攙到一旁坐下,柔聲問:“你還好吧?”
鐘茵抬頭看他,說:“李奧納多,你好狠啊。”
牢房里,穿著女囚衣服的陸雪歌靠坐在床頭。
她在喃喃地講著一個故事:
故事里,有一個叫做陸秋言的小女孩,她干凈而美好,只是出身可憐,沒有爸爸,有一個瘋娘。
但是沒關系,她穿舊衣服也漂亮。
她的勤勞而誠實的,她下地里拾稻穗,拾了好多…一籃子滿滿,再一籃子淺,這就夠吃好久了,何況她偶爾還會在地里翻到一些被遺漏的番薯什么的。
沒有人欺負她。
她病了,要動手術,讓人揪心。還好,有好心人幫忙出了錢。這個世界真美好啊。
她高考落榜了一次,但是也沒關系,第二年,她就考上了,離開了小城,去了一個叫做廣州的地方,那里的樓很高,街道很漂亮,她的同學文質彬彬,陽光和善。
在這個美好而溫暖的故事里,陸秋言沒有妹妹,世界上從沒有過一個叫做陸雪歌的人。
于是,這個世界里沒有饑餓,沒有欺凌,沒有脅迫,沒有苦難、骯臟,仇恨和欺騙。
“陸秋言是干凈的。”
“…那我是誰啊?”
完全就是獨白的一幕戲,全程都由陸雪歌一個人來呈現。現場的人都在聽她的故事,被一種明明就應該很美好,但是莫名堵得慌的情緒籠罩著…
直到她最終問出那一句:“那我是誰啊?”
現場一陣低低的唏噓,有人忍不住罵出來。
影片最后的一幕:
陸雪歌走向刑場,平靜而期待,她唱著一首很老的,曲調悠揚的山歌,那是她的瘋娘喜歡唱的。
她想舉一下雙手啊,手被銬著。
爾冬升肯定是不愿意在電影導演位置署名了,盡管這部雙生百分之九十出自他手。
那署誰的?幾個人私下討論了一會兒。
江澈想了想說:“韓澈。隨便來吧,導演叫韓澈。”
已經習慣了自己有個奇怪老板的歐佩珊連問都沒問,直接點頭表示記下了。
“這片子在內地肯定是過不了審的。”一旁的鄭忻峰突然說。
“嗯。”江澈點點頭,說:“回頭弄好了,就往那些電影節送吧,不管多小,只要是歐美那邊的,都送。”
“都送?像什么德國婦女電影節那些也送?”
“都送,這個還算有聽說的,那些沒聽說過的咱們也送。”江澈解釋說:“普通人,沒人懂的,萬一運氣好,咱們回頭就直接說在國際上獲獎就好了。萬一鐘茵拿個影后,那就是國際影后,出道歌壇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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