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兩年多,葉瓊蓁沒有當著江澈的面哭過,甚至沒有說過太辛苦之類的話,因為那一階段的目標是留校,是努力就可及的。
這種事,葉姑娘從來都一往無前。
而今這一步完成,站上臺階,眺望下一個目標。公派出國的機會落到一個中專畢業生身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至于以學者交流訪問的方式出去,她還遠遠夠不上,很可能永遠都夠不上。
拿著每個月那點兒師范生補貼和額外的50塊代崗教師工資,辛苦地存著錢,于她而言,前路第一次如此迷茫…
“大概就是這個過程,不斷地努力和看不到希望,讓她最終在兩年后不惜選擇鋌而走險,非法滯留美國。”
兩人分道走,江澈這么想了一下,就擱下了。
猛地想起一件奇怪的事情,這兩年,自己竟然缺乏對葉姑娘身體的渴望,倒也不是完全沒親過、抱過,但是相對而言,真可以說是純潔的男女關系了。
反而路上偶爾一個別的女人,青春期的江澈會默默“致敬”一下,記得有一回夏天,一位戴眼鏡的女老師在臺上俯下身看報紙,領口寬了些,自己沒發現…男生們激動了整一節課,江澈后來還夢見過她。
回宿舍的路上一路慢行,江澈隨手翻著留言冊,上頭能讀到不少暖心的話,當然也有一些,只是抄上了兩句歌詞或者現代詩。
沒成想最后是你要去最遠的地方,保重。
這是室友老呂的留言。他曾經說過因為老家路途太遙遠,結婚大家可能去不了。那天他買了幾瓶酒,這是中專三年都只買過兩件新衣服的老呂同學人生中第一次請客,錯了,那是一場喜宴。
跟老呂一樣,很多同學的留言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江澈要去支教這件事情上,叮嚀囑咐,照顧好自己。
其實班里還有一位女同學選擇了支教,而且最終成行,只不過她去的是南關省轄下的另一個市,到崗兩個月后,女同學選擇默默收拾東西離開。
冊子上有她寫的留言:當別人說我們支教是為了逃避不如意的分配,我相信,我們是為了夢想和奉獻。
多好的句子啊,可惜了我的同學,夢想和奉獻的重量,常常壓不住生活的掙扎。
江澈沒有絲毫看輕她的意思,包括她幾個月后做的那個選擇,反過來說以如今的心境,讓江澈自己去了只是當一個全心奉獻的孩子王,當兩年,他也呆不住。
他想改變一些東西,對于那里的人,也對于他自己。
回到宿舍呆了個把小時,鄭忻峰也回來了。
“傳回來了啊?”看見江澈手上的留言冊,他說:“正好給我,我還沒寫呢。”
“哦。”心說你有什么可寫的,江澈轉一下手腕把本子飛給他,紙頁在半空中撲啦啦翻頁,像是就這么翻過去了時光、人,和事…
一個階段的告別很快就要來了。
留下一份穩定的,至少這一年中會不斷生錢的產業,這是江澈現在剩下唯一要做的事情。
鄭忻峰自己找了支筆,翻到本子空處,咬掉筆帽站在桌邊開始寫。
江澈腦海里突然回憶起他前世寫的留言:傻到姥姥家了,照顧好自己,我會去看你的。
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結果他還真來,每年都來。
這輩子老鄭同志整個被蝴蝶翅膀扇飛了,偏得厲害,而且江澈如今的境況完全不同,他應該不會再有什么靠譜的話了吧?
江澈正想著,鄭忻峰已經唰唰寫好了,翻著頁給送回來。
隨意瞥一眼,狗爬一樣的字,有時候想想,真不知道這家伙當初是怎么考上中專的,后來,又是怎么當縣長的。
想好了,管你混得怎么樣,反正在我都一樣。
這話在別人看來也許是逗趣玩笑,或者表達不清,但是江澈能看懂,這是鄭忻峰同志在受到百萬沖擊,短暫失魂之后的思考結果。
同樣的話江澈前世聽鄭縣長講過一遍。
在高,在低,他做到了都一樣相待。
接下來兩天就是上課、下課,寫留言冊,江澈對于很多同學的印象其實都已經有些模糊,寫不出什么針對性的話,只好也抄抄歌詞,詩句。
除了留言本,畢業還有一些同學會互相送照片,有錢點的拍個全身照,一般情況的就一寸大頭照,洗個十幾二十份,送給自己想送的同學。
江澈拿了一大堆女生的照片,本班的,別班的,連低年級的都有,畢竟他現在單身了,姑娘們哪怕知道不會有故事,也覺得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有的女同學給江澈送了,站一旁支吾問他:“你的有嗎?拍了給我一張吧…你一去那么遠。”
不想被太多枕頭壓,江澈只好尷尬說沒準備拍。
然后也喝酒,小館子里簡單幾個菜,把6月份發的補貼湊一湊,同學、朋友連著一起喝了兩天,坐在酒桌上的江澈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就好像是長大后聽別人說你當年,說得真切,而且繪聲繪色,一籮筐的蠢事,但是實際自己已經記憶模糊。
第四天,407送走了第一個室友,老吳。
按說時間還沒到,但是他讓家里打電話說有事情需要提前回去,學校也沒為難,反正也沒幾天了。
最后兩個月的瘋狂出擊,老吳并沒有在他中專生涯的尾聲找到一個同樣熱切的姑娘,談上一場戀愛,最近看著有些失落和孤僻,喝酒的時候,還哭了兩次。
室友們把人一直送上火車,好幾個掉了眼淚。
面對一份份關心,老吳臨走總算鼓足勇氣留了句話:“其實家里沒事,我只是不敢再在宿舍住下去了。我回去先相親娶媳婦兒。”
沒人聽懂,來不及問,火車就開了,“污…”
1992年6月19日,江澈終于拿到了他拍下那四間商鋪的全部相關材料。
20號帶著人巡視領地。
四個商鋪里有兩個是帶二層的,這里的二層本身并不用來當倉庫,而是以前相關領導的辦公室。原來的國有商店,不少是有行政領導直接管理的。
“挺好的,我和有豎以后可以搬這邊來住。”站在二層分隔開的辦公室里,秦河源敲了敲墻,開窗看一眼說。
道理是對的,這年頭沿街店面都還有富余,二樓,一般沒有人會租,空置著也浪費,“聽敲墻的聲音隔音還不錯,兩個二樓要是弄成情趣酒店,這年頭也不知道市場怎么樣?”江澈想著。
“對了老江,店買下來了,做什么生意可以說了吧?你走之前,咱們得干起來啊。”鄭忻峰趴在窗戶上看街上的行人車輛,回頭問。
“情,啊,趣啊…”江澈嘆口氣說:“還沒想好啊。”
另外三個當場就傻住了,敢情你不是胸有成竹才去拍的店啊,而且時間其實已經很緊,不到兩個月,“我們仨上了船的,可都等著給你干活呢啊。”
“吃的,自助餐?穿的,用的…”這些都出現在江澈的筆記本上過,最后猶豫不決,倒不是怕低端,他本身就一直都很低端,再者說這兩年其實也沒有太多高大上,問題具體實施起來都很麻煩。
最關鍵江澈現在手里缺人才,真正意義上的管理人才,貿易人才,現在要么往粵省跑,要么自己干,要么還在工廠、機關里埋沒著…
四間商鋪花掉了60萬。
江澈手里還剩60萬,加一批生瓜仔。
連個運輸隊,他都搞不起,車貴,學駕照貴,這年頭從經濟角度,司機屬于社會上層。
兩個二層沒太大所謂,扔給秦河源陳有豎住兩年也挺好,問題一樓怎么弄,看起來選擇很多,但是真要符合想法,很難。
正想著,秦河源拿著的大哥大響。
電話是唐連招打來的…他們用400塊租了那家游戲廳七天。
“唐連招他們說正找你。”
“干脆叫他們過來好了。”
下樓等了一會兒,人來了,一共大概七八個人,唐連招走在最前面,神情和步伐看著都有點激動。
“嗯嗯嗯嗯。”
“嗯嗯嗯嗯。”
聲音從他身后傳來,好像是有人嘴被捂住了,但還是拼命出聲,兩次不一樣的聲調,分別是:
第三聲,第一聲,第三聲,第四聲第三聲,第二聲,第四聲,第一聲 江澈偏過頭看了一眼,看黑五正摟著脖子拼命壓制著一個人。
看見人,江澈就猜出他在喊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