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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不自知的改變

  這個國家的火車站永遠人群密集,永遠眾生百態。

  90年代初的火車站如果說有什么不同,在于你能清晰的在一個地方,看見時代的交錯變遷。

  同一條甬道,同一片小廣場,同一個售票廳。

  你會看見西裝和中山裝,墨鏡和頭巾,錚亮的皮鞋、高跟鞋和磨出破洞的千層底、解放鞋。

  會看見有女人穿著西式小洋裝,拎著精致的小包,花枝招展,也會看到穿著右衽花布襖,用系帶把孩子背在背上的婦女。

  她們的目光往往互相鄙夷——狐貍精,沒羞沒臊;土包子,傻啦吧唧。

  拖地的滾輪行李箱還不流行,一邊走一邊打著大哥大的男人似乎也不需要那么多行李,他們的標配,是夾在腋下的一個方形皮包。

  而另一類人群手拎肩扛的,也還不是后來我們熟悉的蛇皮袋,那是一種白色,帶編制紋路的袋子,多數上面會印著兩個字:尿素。

  江澈和鄭忻峰走了一整圈沒有收獲,在小廣場邊坐下來,閑極無聊的看人。

  一個對于這個時代而言打扮風騷的女人,手挽著一個年紀不小,夾著皮包,打著大哥大的男人,一搖三擺地從兩人身邊走過。

  “這就是外面說的那種小秘吧?”鄭忻峰眼神興奮,壓低聲音說,“這扭的,把我弟弟都扭起立了。”

  江澈點了點頭。

  這年頭的小秘有一點很不好,恨不得捅過打扮和舉止,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小秘,哪像后來,小秘素質要求高,不僅要“能干”,還要能干,而且單看外表,還以為是職場女精英,也可能真的就是。

  小秘胸大。

  “以后我要是當老板了,也要找幾個這樣的。”鄭忻峰激動地比劃著,在旁邊說著,“媽的,越來越不想回去教書了。”

  江澈沒搭理他,本性使然,他也看胸了,然后在小秘胸口看到了一串珍珠項鏈,套一串金項鏈,兩個都擱在了衣服外邊,而小外套的扣子,是開著的。

  江澈隱約捕捉到了一點什么。

  “要不要玩點小成本,領先時代的試試?順便也看看自己的運作思維和能力在這個時代能不能行得通。”

  接下來的兩天,江澈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畫圖,寫計劃書。

  兩天后,他和江爸一起,一早去火車站接回來了二叔和嬸嬸,人送到店里,幫忙安頓好,江澈就回了學校,他還有課。

  對于江澈而言,這是很平常的一天。

  但是對于唐玥不是…

  當天下午,牛炳禮的下崗改制辦公室里,支持改制,就是愛國幾個大紅字在他背后墻上高高貼著。

  唐玥站在兩位女工友,祁素云和謝雨芬的身后,盡量回避著牛炳禮的視線。

  “牛廠長,你看…我們三個都是十幾歲就進咱們廠了,業務都熟練,也都很舍不得,我們是真的很想回廠里。”

  謝雨芬說著把自己的紅包悄悄按在了桌上,祁素云跟著也放了,她們還不習慣送禮,只能盡量按聽說和想象的去做。

  牛炳禮抬頭看一眼,又偏頭看一眼站在后面的唐玥,沒吭聲。

  祁素云悄悄把手掌在背后攤開。

  唐玥知道,這是跟她要紅包呢。

  遲疑著,從口袋掏出來紅包,擱進了她手里。心疼了,憋屈了,指尖死捏著紅包邊角不肯撒手,拉扯得紅紙一厘一厘地裂白點。

  拉鋸了好一會兒,唐玥終于還是松了手。

  紅包被祁素云掙了過去,一樣悄悄按在了桌上,“牛廠長,這是小玥的心意。”

  幾年了,終于拿捏住了,牛炳禮心情很好,但是沒表現出來。

  四十六歲,酒色傷身,牛炳禮已經有些謝頂了,頭皮油膩膩的,他低著頭,“篤、篤”,指節在桌面敲了兩下。

  “你們啊,就會在外面道聽途說這些亂七八糟的。”

  一邊說著,他一邊拿手掌在三個紅包上面都按了按。這年頭的領導收禮,可比后世公開大膽得多。

  尤其牛炳禮現在二廠正當紅,簡直肆無忌憚。

  “你們這是要為難我啊”,似乎不太滿意,牛炳禮清了清嗓子,道,“尤其小玥,你也是糊涂,自家叔叔,真有辦法的話,我能不照顧你嗎?你用得著跟她們一樣折騰這些下三濫嗎?”

  下三濫?

  三個姑娘咬牙忍著,心里憋屈,眼眶酸澀,但是不敢出聲。

  要知道這紅包里的錢雖然不算多,但是對于眼下任何一個靠撿菜葉,撿煤核度日的下崗女工來說,都意味著什么。

  其中謝雨芬還好些,錢是爸媽掏的棺材本。

  剩下兩個,唐玥的錢,是拿媽媽的遺物跟江澈押的,祁素云更是為了這筆錢,匆匆相親、訂親,拿的彩禮錢。

  “國家有政策,二廠這個改制工作,那也是從大局考慮…”牛炳禮說了一通官話,擺手道,“你們先出去吧,我考慮考慮。”

  出去?

  三個姑娘都是沒怎么經歷過事的,看了看桌上的紅包,都愣了愣。

  “怎么?要我當場答應你們啊?”牛炳禮臉色變了一下。

  祁素云和謝雨芬不知道怎么辦了,慌亂鞠了個躬,轉身拉了唐玥往外走。

  “小玥等一下,叔有話跟你說。”背后聲音傳來。

  唐玥當沒聽見,腳下反而加快幾分。

  “那就都拿走吧,說實在的,我還真看不上。”牛炳禮又說了一句。

  這一下就是三個人的事了,唐玥無奈站住了。

  祁素云和謝雨芬猶豫了一下,遞一個眼色:我們就在門外。

  她們倆特意“忘了”把門帶上。

  “怎么,對叔叔的誤會和意見還是這么大啊?”牛炳禮換了笑臉,從辦公桌后面站起來,繞到前面,“順手”把門掩上了。

  為了回二廠,唐玥強忍著,搖了搖頭。

  牛炳禮“欣慰”地點了點頭,又從她身前繞到了身后,從辦公桌里側拿出來一個青瓷茶杯,看一眼。

  “哎喲,我這茶都忘了泡了…記得以前去你家,小玥你還小,都知道給叔叔泡茶。”

  說著他把茶杯放下,把茶葉盒拿出來,放在一起。

  有一種真實的嘔吐感在胸腔內沖撞,唐玥強忍著,過去放了茶葉,找到熱水瓶,把茶泡上。

  牛炳禮已經坐回辦公桌后面,敲了敲桌面。

  唐玥無奈,只得把茶端過去,放在他面前。

  毫厘之間,她避過了牛炳禮刻意伸來接茶杯的雙手,把茶杯順利放下,抽身后退,那種嘔吐感再次襲來,愈加強烈。

  “大招出去了?”

  “…嗯。”

  “這孩子也是的,沒那個腦子,非要逞能。長輩讓著他,他還以為自己真有本事了…”牛炳禮說了一句,看見唐玥不答話,跟著道:“師兄這個家,還是要靠你啊,小玥。”

  “真的想回來?”他問。

  唐玥沒辦法,點了點頭。

  一步步試探,感覺勝券在握了,牛炳禮在辦公桌后面站起來,不再掩飾了,直接道:“那就讓牛叔來照顧你…別說回來,就是當生產標兵,三八紅旗手,當生產組長,車間主任,都不是事。”

  “叔又不影響你以后嫁人,嫁人了,我這個當叔的,不還是一樣可以照顧你?”

  唐玥沒吭聲,透過窗口看著爸媽埋葬了自己生命的那個位置,那座新蓋起來,卻一直空置的倉庫。

  也是在那里,唐爸爸用生命最后的力氣救了一條白眼狼。

  牛炳禮往前湊一點,她就下意識地往后退一點。

  “你這段時間怎么過的,我也打聽過了,叔是真的心疼啊”,牛炳禮不滿意了,壓低聲音,帶著威脅最后施壓道,“好好想想吧,真回不來,你洗一輩子衣服?”

  隔著辦公桌,他終于還是把手伸出來了,伸向唐玥的手。

  他相信只要這一下握住了,唐玥沒閃躲,這么多年日思夜想的,就終于到手了。

  唐玥突然開口:“以前跟我爸一起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和他好不一樣,你在那些領導面前笑的樣子很奇怪,那時候我不知道到底哪里怪,現在才想明白,你真像一條狗。”

  牛炳禮僵了一下,“你說什么?”

  “我是說,我讀書太少,一直不懂小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其實看見你就應該懂了。”

  “我是說,我剛剛問我爸了,他當時最后那一把把你推出來,是不是很后悔?!”

  “我是說,你好惡心啊,我真的忍不住了。”

  是真的真的忍不住了,唐玥猛一下雙手抓起茶杯,“砰”一聲砸在桌面上,茶水濺出來,濺了牛炳禮滿身滿臉…燙得他齜牙咧嘴。

  “下崗就下崗,不干就不干了。”

  唐玥轉過身,幾步跑出了辦公室。

  突然一下的爆發,牛炳禮傻了。

  不管以往唐連招怎么折騰,他沒見過唐玥有這么大脾氣,準確地說,在他的判斷里,唐玥就是懦弱可欺的。

  還沒回過神了,唐玥的身影再次出現,她又回來了。

  牛炳禮心中一喜,喜出望外…

  結果唐玥伸手把桌上的紅包一拿,“我自己的。”

  說完她轉身出去。

  “你…你找死啊?我…”牛炳禮終于一下炸了,猛地站起來,似乎要動手。

  “你才找死,有本事等我弟回來,別尿褲子。”

  攢了這么多年的脾氣,唐姑娘真的惡心壞了,受不了了,再不發泄出來,她就要憋屈死。

  “…”想到唐連招,牛炳禮整個人僵了一下,緩緩坐下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唐玥走在路上。

  大口呼吸著二廠外面的空氣,她覺得好清新,這么多年了,第一次這么冒失沖動,也是第一次這么通氣,一下整個人感覺都清爽了。

  她甚至發現當這條路徹底斷了,自己其實并不那么擔心。

  原因?不知道。

  這段日子潛移默化的改變,是唐玥自己都沒發現的。

  第一,前一陣雖然日子艱難,但是她其實已經知道了一件事,離開二廠,憑自己的雙手,她也能活;

  第二,江家人,江媽和江澈給她提供了第二種選擇,這個選擇初想起來敵不過回廠的執念,但是在剛剛的情況下,它一下就變成了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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