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正往架子上擱東西的時候,鄭忻峰端著個搪瓷飯盆,拿鐵勺子敲打著,站在門口道:“你家那個好像在樓下叫你,聽見了吧?”
你家那個,很有趣的一種稱呼方式,鄭忻峰作為江澈在臨州師范學校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并不那么認同自己哥們的這位女朋友。
原因是積極進取的葉瓊蓁有些瞧不起鄭忻峰這類有點疲懶、無賴的人,不喜歡江澈和他玩在一起。
于是反過來,鄭忻峰也挺煩她的。
江澈點了點頭說:“聽見了。”
“那我就不等你一起吃飯了。”
“別”,鄭忻峰剛往外走,江澈就在后面喊住他道,“幫我也打一份,一會兒我就去食堂找你。”
說完他抬手,對著架子上差不多模樣的一排掉漆白色搪瓷飯盆游移不定,只好問:
“對了,哪個飯盆是我的?”
“傻了吧你?自己飯盆都不認識。”鄭忻峰轉回來,從架上又抄起一副飯盆勺子,道:“怎么,不和你家那個一起吃啊?正好飯點。”
“她找我談事的。”江澈心說,一個飯盆,二十多年了,擱你你認識啊?
兩個人一起下了樓,鄭忻峰出門就先往食堂去了。
江澈對著二十多年不見的古舊校園望了一眼,怔了一下,印象中差不多到2002年初,它就被拆掉了,蓋起來了一個小區,后來二手均價超過6萬。
葉瓊蓁走過來了,依然清麗的面龐,美麗的笑容。
“一起走走吧,我有點事情想跟你說。”
上一次也是這樣的開場白,只是那時的江澈并不知道,接下來的劇情,到后來,很俗套。
江澈點了點頭,兩個人保持著一個比過往戀愛時稍大些的距離,一起穿過宿舍區、食堂。
這一刻回頭再看,其實這個被葉瓊蓁刻意拉開的距離就說明很多問題了,只是上一次的江澈,并未發現。
一路上有不少目光掃過,有同學打招呼,笑著說:“小兩口這是又出去下館子啊?”
這種時候,江澈會努力回想這位同學的名字,而葉瓊蓁會當作沒聽到,也不說話。
在這個有的學校嚴管,有的學校表面嚴管,其實默許的時代,他們倆其實是同學和部分老師都知道的一對模范情侶。
郎才女貌,反過來也成立。
最近一兩個月關于他們兩個的消息:
一、兩人都很有可能留校。
二、他們都報了山區支教。
這兩個消息傳出之后一度成為熱議話題:要么一起留校,要么一起去偏遠山區支教?
好感人。這甚至讓他們倆成為了這個瓊瑤風行的時代,情比金堅的代表。
因為這所學校的中專師范生,基本都是定向培養的,也就是說,畢業都要回家鄉教育局報道,分配農村學校完成相應年限的服務,否則工作就沒了。
江澈和葉瓊蓁并不是同鄉,而且家鄉各在越江省南北兩頭的一個小縣城,相距甚遠。
逃避畢業分離,定向分配的辦法有兩個:
一起響應國家號召,先去落后省份,偏遠山區支教兩年,回來等待照顧性再分配;或者留校。
兩人的成績和表現都不錯,都很有希望留校,雖然這年頭留校并不算是最好的選擇,但是比起回去鄉下,無疑好了不知多少。
這是前提,在這個前提下,他們又都報名了山區支教。
江澈的名其實是葉瓊蓁幫著一起報的,她向來是一個很有主意的女孩,而江澈追求不多,一直算是被拖拉著,推著進步,習慣了聽她的。
一直到報名支教的光榮榜貼出來那天,江澈才知道這事,也不敢跟家里說。
而葉瓊蓁告訴他,報名支教,其實是為了能在爭取留校名額的時候有加分…小道消息。
這段故事具體到細節江澈都記得很清楚,不會忘記,因為它后來改變了很多東西,而且那一次,是江澈前世第一次為了他以為的“愛情”,傷心欲絕。
扭頭看了看葉瓊蓁十八歲依然好看的側臉,江澈已經知道接下來的劇情,這一次他當然不會傷心,只是突然多了一份不一樣的思緒:
重來一次,要不要去改變這件事?可是除了一點怨念,早已經沒有留戀了…改變了,然后呢?
“怎么了?”或是因為感覺到了江澈的目光,葉瓊蓁扭頭問了一句,神情淡定,她不會有太多糾結,因為她本就一直是一個對人生規劃清晰,理性的女人。
“沒什么”,江澈指了指身邊的小樹林和草叢,“有什么事,不如就在這說吧,一會兒還吃飯呢。”
葉瓊蓁笑了一下,指著前方說:“還是到人工湖邊吧,就差拐個彎了。”
江澈想了想,終于還是點頭。
當年的江澈并不知道,拐過那個彎,故事就再也無法回轉。而這一次,那個不知道的人,換成了葉瓊蓁。
人工湖還算干凈,冬日里也沒有蚊蟲,落葉零零落落,偶爾隨風旋落幾***美的畫面。
這是江澈前世沒有心情去注意到的。
葉瓊蓁的父母并排坐在湖邊的一條長椅上,葉父穿了一身起毛球的灰色西裝,腋下夾著個黑色公文包,微有些胖,葉母穿著一件紅色大衣,中長發,燙了頭,身材保持得很好,是個風韻猶存的時髦女人。
“爸、媽,這是江澈。江澈,這是我爸媽。”葉瓊蓁很自然地走到父母身邊,轉向江澈。
前世這一刻,我一定欣喜又緊張吧?江澈回想了一下,微笑道:“叔叔好,阿姨好。”
葉父葉母點了點頭,這是雙方第一次見面,但是之前,江澈其實和他們在電話里聊過天,當時聊的就是留校的事情,那時候葉父葉母對于女兒的感情似乎還挺支持的,還鼓勵兩人都好好爭取。
“趕巧了,就干脆見一下”,葉父開口沒有太多鋪墊,表情僵硬道,“我們倆這趟其實是為了蓁兒她留校的事情來的,昨天剛去見過你們校長。那個,已經定了,留校名單我都看見了…蓁兒的名字在上面,沒有你。”
“嗯。”
就“嗯”?江澈的平靜顯然出乎了對面一家三口的意料,三個都愣了愣。
“年輕人嘛,別太灰心,其實到哪都一樣,都是為四化做貢獻。”葉母在旁接了一句,有些生硬,大概是之前準備好的詞,硬接了。
“我也是這么想的。”江澈燦爛的笑了笑。
這一世不再那么皆如所料,不再“配合”,江澈把葉家人前期的準備工作全給打亂了。
一家三口面面相覷一會兒,終于還是葉父出面,直接來:
“我們的意思呢,你和蓁兒的事,就算了。以后大家還是同學,至于其他,就別提了。這個時候你作為男人,好好想想怎么不給她造成負面影響,才是對的。”
江澈抬頭看著葉瓊蓁的眼睛,平靜道:“你的意思呢?”
葉瓊蓁愣住了一下,不是因為猶豫,而是這個江澈突然讓她感覺有些陌生,包括他的反應,他的眼神,還有語氣、笑容…
“太遠了。”最后她說了三個字,也不知道說的是距離,還是以后的境況差距。
葉父在旁補充道:
“就是這個理,你畢業回去鄉下,十年,二十年,你都調不到臨州來,知道伐?這是省會。”
“現在不都提倡大家要實事求是,尊重現實嗎?現在的現實就是,你們以后不止不在一個地方,還不是一個層次了,一個鄉下小學老師,一個中專老師,還在省會…那談下去,或你硬要纏著我們蓁兒,有什么意義?沒有意義的嘛。”
“說句實在話,這件事,我們其實一早就是反對的。”
一連三句,但是江澈沒有理會他,他看著葉瓊蓁,想了想,又問道:“不再等等看嗎?反正還有一個學期呢,也許很多事情都會有變化,包括我。”
這一次是葉瓊蓁急切而堅決的搖頭:
“學生處有兩位女老師懷孕待產,下個學期不能上班。所以,領導已經找我談過話了,我下個學期就要開始參與一些工作,開始轉換身份了。有些事情,領導說,怕影響不好。”
“而且,江澈,耗下去真的沒意義了,明白嗎?咱們都理性點看問題好不好。”
葉瓊蓁試著掌握局面,不知道為什么,看不見江澈的不舍,她莫名有些不舒服。
“也是,我理解。我同意。”江澈心說這樣就好,說死了就好,這件事終于可以完全放下了。
這一刻的葉瓊蓁,對于江澈超乎想象的淡定依然感覺怪異,又想了想,終于還是緩緩說道:
“那…回去就不一起走了。對不起,江澈,我一定要留下,我不能去鄉下,也沒有時間可以虛耗。你一直都知道的,我不甘心人生就這樣,我還想有機會可以爭取公派出國呢。”
想起來了,正是出國熱的年頭,葉瓊蓁的條件也不夠好,但確實一直在為此努力。
所以,可以理解…只是這劇情,真俗套啊,以后電視電影要拍爛的。
江澈點了點頭,轉過身,邁步向前走去。
前世他從這里離開是一個拐點,改變了人生的方向;這一次,大概是一個全新的起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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