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主任,這次來還是為了那筆捐款…”
“我不是說了嘛,去辦公室講。”郭有德不耐煩的打斷了張平,沖車上一起下來的兩個女干部揮揮手:“你們先去忙吧。”
等兩個女干部走了,郭有德才轉向張平,沉著臉說:“老張,你這么大人了,怎么一點規矩都不懂,有事在辦公室等我!你這光天化日的攔住我,到底要干什么!”
“主任,你辦公室我也進去不去啊…”張平賠笑,“學校房子都塌了,我這也是沒辦法,要不不會來給你添麻煩。”
“行了行了,不就那點錢的事嘛,你看看你,為了幾個小錢,哎呀這一趟又一趟的來,你不煩我都煩。進辦公室說。”
郭有德晃晃悠悠的邁著八字步走進教委辦公樓。
張平跟在后面。
這棟樓他也不知道來過多少次,最早一任的主任,就是巴熊鄉的大隊老支書,這棟樓還是老支書時期蓋的,三層水泥房,刷著白綠漆,敞敞亮亮的,每個辦公室里都裝了電風扇,當時算是縣里政府單位最好的一棟樓了。
之后十幾年,縣里財政緊張,到教育口這點錢全部撥給下面的學校都還不夠,教委這樓也就一直沒翻新過。縣城發展很快,七八層的高樓都起了很多棟,相比之下,教委這樓又顯得非常寒酸。
進了主任辦公室,張平微微一愣,要不是郭有德領路,他還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
兩個多月之前他還來過一趟,可眼前的辦公室,和那時候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簡直不敢認。
水泥地面鋪上了地板,墻壁重新粉刷,那張經歷了幾任教委主任的大木桌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很有氣派,在電視里才見過的大大的老板桌,厚實發亮的桌面,和床差不多大,躺兩個人都夠了。
桌上,放著一臺屏幕很大的電腦。
辦公室里,原來接待用的幾張折疊椅子也不知所蹤,辦公室靠墻的位置,擺著一排大皮沙發,后面墻壁上,掛著一副有一人長的裱裝畫,‘鵬程萬里’。
沙發的對面墻壁上,有一臺形狀奇怪的電視機,和普通老百姓家用的那種大屁股黑白電視不同,這臺電視,像木板一樣薄,好像是‘貼’在墻壁上似的。
張平記得,有次在商店里看見過,是高科技,叫什么液晶電視,一臺少說都有七八千。
液晶電視下面,擺著一臺影碟播放機,幾張香江電影碟片隨意的放在一邊。
見張平一臉愕然的打量著辦公室,郭有德得意洋洋的說:“怎么樣老張,這么一裝修,我這個辦公室,還算過得去吧?上不上檔次!”
張平心里不太痛快,這得花多少錢啊。可臉上卻只能堆笑,說:“那還用說,太上檔次了,我都看的眼花繚亂的。縣領導的辦公室,都不如主任你這里漂亮。”
“這可不能比。”郭有德趕緊揮揮手,可一臉的得意卻怎么也掩蓋不住。
坐下后,他從抽屜里掏出一包中華煙,張平趕緊拿起桌上的打火機,給郭有德點上了煙,然后一轉身,從茶幾上把煙灰缸拿過來,恭恭敬敬的放在郭有德面前。
“我告訴你,接下來,我準備把這個教委樓都翻修一下,好了,不說這個,你來找我什么事。”
明明張平在樓下已經說了兩遍來意了,可郭有德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故意的,靠大班椅上一靠,又一次問。
“上次縣里不是收到一筆捐款嘛,我就來問問,什么時候能發下來。”張平為難的說:“學校教室都倒了幾個月了,再不抓緊時間修,等暑假一過…”
不等張平說出要錢的話,郭有德已經打斷了他,正色說:“教室倒塌,這是個大事,要重視,一定要重視。張校長,你們要做好學生家長的思想工作,千萬不要讓學生家長對縣里有什么誤會,雪太大,房子倒塌是天災,在所難免的,萬幸,沒有傷到人。還有,你們學校另外的教室,平時也要注意安全,你身為校長,一定要把責任擔負起來。我們辦教育的嘛,一切都要為了孩子能健康的成長,千萬不敢再出事。”
張平耐著性子,等郭有德把官話說完,才接口說:“是是,主任你說的對,我每天都檢查著呢。就是之前倒塌的那些教室,得抓緊修好,可學校沒錢啊,去年縣里不是收到了捐款,指明了給我們學校的嘛,您看什么時候能撥下來。”
郭有德臉色微微一沉,板著臉說:“張校長,你也是老同志了,怎么這么不懂事,一點都沒有大局觀?縣里財政什么情況,你不是不知道吧,我們教育口有多缺錢,你比誰都清楚。哦,人家指明捐給你們學校,教委就能真的都給你們一家?那其他學校怎么辦,教委怎么辦,縣里怎么辦?我告訴你張校長,有困難的,不止你們一所學校,這筆錢,教委要統一調配,統一使用。”
“郭主任…”
“你不要再說了!”郭有德一臉不耐煩的打斷了張平,“我明白告訴你,具體給你們學校多少,什么時候給,不是你說的算,也不是捐款的人說的算,得經過教委開會研究,組織上討論才能確定。你回去等通知吧。”
見郭有德這副嘴臉,張平知道今天光說好話大概是不行了。
他一把年紀了,在巴熊鄉干了這么多年校長,在縣里也常來常往,雖然職位不高,但資歷和威望還是有那么一些的,平時待人接物都客客氣氣,但不代表他沒有倚老賣老的資格。
要不到錢,學校就修不了教室,算上今天已經前前后后第四次跑教委了,看郭有德這副嘴臉,再拖下去,說不定這筆錢很快就被被他霍霍光了,到時候就是他愿意給也拿不出錢。
該軟的時候要軟,該硬的時候還得硬。
這也是他不讓蘇昀來的原因,蘇昀在場,他就沒法硬氣,有些話就不能說,當著外人搞得郭有德臉上難看,沒法下臺,最后反而會壞事。
但是關上門,他這種老資格,怎么吵都沒事。
“郭主任,你這話我就聽不懂了。”張平佝僂著的腰,一點點直了起來。
“老張,你什么意思,中國話聽不懂?你怎么當老師?”郭有德哼了一聲。
“你說財政緊張,要有大局觀,錢要統一調配使用,我不反對。但是我想問問,你這些錢用到哪去了?人家指明捐給我們學校的錢,你要是用在正途上,撥給其他學校,我也沒話可說,可你把錢用在哪了?”
張平說著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指著樓下,又指了指辦公室里的這些擺設,質問:“學校教室倒了,沒錢去修。買豪華小汽車,裝修自己的辦公室,天天出去吃吃喝喝,還準備翻新教委樓,這時候倒有錢了?”
說完,瞪眼道:“郭主任,你要是這樣講,那我就去找縣長,縣委書記,我問問有沒有這個道理。他們要是說你這么做是對的,那我以后絕對不來麻煩你!”
張平硬起來,郭有德反而軟了下去。
像張平這種老同志,雖然在職位上遠遠不如他,但在當地聲望實在太高,縣里不少領導都聽說過這個人,真要是到處鬧起來,雖然未必能把郭有德怎么樣,但總歸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別的不說,肯定會給縣里領導留下一個很不好的印象,他那個姐夫也會覺得他不會辦事。
“老張老張,你這是干嘛,有事說事,不要鬧個人情緒嘛。縣長書記這么忙,你跑去添什么亂?”
郭有德起身,繞過老板桌,先關上了辦公室的門,然后給張平倒了一杯水,“你坐,坐下來說。”
張平這才坐下,氣呼呼的說:“反正這個錢要不到,我今天就不走了。”
“老張啊,你在下面基層,不理解我們在上面的難處。”
郭有德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語重心長的說:“你就說這個車、辦公室,你以為是我個人享受,那你就錯了,這都是公家的嘛,我又帶不走。還有教委大樓,破破爛爛的成什么樣子,這些代表我們教委的臉面!你出門前要不要洗個臉?臉光鮮了,人家才尊重你,才愿意跟你打交道。我這個教委主任,開個破車,到哪去,人家都不搭理我,我還怎么做工作,怎么要政策?”
說著說著,他又軟中帶硬的點了一句,“老張,你還真別威脅我什么去縣長那告狀。我告訴你,就前兩天,劉秘書過來跟我商量,從這筆款子里,撥一部分給縣里買輛奧迪車。為什么呢,縣里領導去談招商引資,開個破桑塔納,那多沒面子啊。”
“那你在辦公室看電影,也是為了工作?!”張平指著不遠處那一堆散落的電影碟片說。
“嗨,這是偶爾休閑嘛,我們工作中,嚴肅、認真、緊張是必須的,不是還有個‘活潑’嘛。”
郭有德趕緊起身,把那些電影碟片收起來,從抽屜里重新拿了兩張關于教育研討的碟片放回原處,說:“你看,主要還是用于多媒體現代化辦公,用來學習的嘛。”
張平哼了一聲,說:“郭主任,我一個老頭子,也不懂什么現代化,今天你要是不給我撥錢,我就不走了。”
頓了頓,又補充說:“還有啊,那些沒倒的房子,我也不敢說就一定安全,就等著教委撥款重新加固呢,你要是一毛不拔,到時候再倒了房子,你可別怪我。”
“你這個老同志,怎么不講理呢!”郭有德也火了,“我告訴你,這筆錢已經花了一大半了,剩下的也都有預算,你說得太遲了。”
張平想了想,語氣放緩,說:“郭主任,我也不指望能全部撥給我們,不管怎么著,畢竟是人家指明捐給我們學校的,你不能一毛錢都不給吧?”
“你這個老同志,我算你怕你了。”郭有德很不耐煩的說:“行行行,給你撥十萬,不過我們說好了,就這么一次,十萬塊錢,拿了之后以后別再來要這筆捐錢,教委自然有安排。”
“人家捐了120萬,十萬連個零頭也不夠啊。”張平說。
“張校長,你有完沒完了?都像你們這樣無組織無紀律,以后教委還怎么工作?!”
郭有德一拍桌子:“我告訴你,要么你拿著十萬走人,要么一毛錢沒有,你愛在縣里呆多久就呆多久,愛去哪告狀就去哪告狀,我可沒那么多時間跟你耗。我就不信了,你還能把我這個主任的帽子給捋了?”
幾天之后,教委的十萬塊錢撥款終于到了,張平用這筆錢,雇了施工隊,把學校倒塌的教室重新修蓋起來,正在使用的教室進一步加固。
算了算,最后還剩一些。
他準備給蘇老師單獨修一個能洗澡的住處。
趙澤君當初捐錢附帶的這個要求,只通過慈善機構,傳遞給了縣里一級,其實張平并不是非常清楚。
不過人同此心,張平年輕時候也是大城市來的,他一個男同志,最初一段時間都不適應這里的環境,尤其是不能洗澡。
女同志當然更是如此,給不了人家錢,至少要把人家最基礎的生活給照顧到。
蘇昀沒同意,勸他用剩下來的錢,補貼給以后上初中的學生。
初中雖然不收學費,國家補貼生活費,學校管吃管住,但畢竟一人在外,生活上肯定有要花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