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清海、息藏這一片藏區中,老百姓都是身穿長袍,臉色黢黑,住在大帳篷里的藏人。
其實不然,解放后一直以來,國家不斷加大對藏區的基礎設施建設和人才輸送培養,在藏區絕大多數地方,包括某些在藏區都屬于偏遠的位置,當地的百姓也早就脫離了居無定所的游牧生活,住進了遮風避雨的磚瓦房,過上了電燈電視的生活。
只有在真正的大草原和很多旅游景點中,還有帳篷氈房的身影。
而當地百姓的民族構成成份,從比例上來看,漢族人的比例也絕對不算少,很多地方甚至還是大多數。
比如巴熊鄉格桑民族小學的校長,張平,就是個地地道道的漢人,他在滬市出生,正兒八經的大城市人,當年家庭成份不好,被化成‘小資產階級’,上山下鄉時期以知青的身份來到巴熊鄉的。
來到這里之后,張平一方面深深的為這里的貧窮落后,生活不便而感到苦惱,這破地方,連肥皂、毛巾都沒地方買,更不要說他每天都要用的雪花膏了。
不過話說過來,這鳥地方,連干凈的洗澡水都沒有,喝都不夠的,要肥皂、毛巾,似乎也沒什么用。
來了不到三個月,原本挺白凈的一張小臉,風吹日曬雨淋,沒大寶可用,他也沒法對自己好一點,臉上就像是長了一層殼子似的,變得又黑又硬。
可是另一方面,張平這個善良中還帶有幾分天真的小資產階級,又被這里如畫一般的風景、當地淳樸善良的民風所深深吸引。
有一次意外情況下,張平情難自已,和一個牧民的女兒,格桑,發生了一段不可描述的故事,之后順理成章的結了婚。
哪知道,幾年后,他父親的帽子摘了,知情也可以回城了。
這時候張平就面臨一個選擇:要么拋棄格桑孤身回城,要么就是留在巴熊鄉。
“你可以先回去,然后再接我一起去,聽說你們漢人的城市比草原還要美麗,我會等你的。”格桑說。
張平笑了。
他當然知道,漢人的城市,和草原是不同的,而在當時,一個千里之外的少數民族,想要解決城市戶口和各種組織關系,去滬市,也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張平家做不到這點。
看著天真的妻子,張平在心里默默的嘆了口氣。
有些看似很強大的男人,但內心卻如同侏儒一般弱小可笑,而有些看起來文文弱弱的男生,一旦做出了決定,卻能用一生來堅守。
張平嘆了這一口氣,決定了他之后的三十年。
于是,巴熊鄉有了第一所用磚瓦房小學。
小學沒有名字,就叫‘小學’。
最初,小學只有一間教室,幾個學生,一個老師,同時也是學生。
張平教導當地的少數民族孩子說漢話,然后跟著當地的少數民族學習藏語。
漸漸的,學校規模擴了大,有了一排教室。入學的學生也開始多起來,漢人的孩子,跟著張平,學習藏語,少數民族的孩子,跟著張平學習漢語。
等到張平自己的孩子可以上學的時候,這所小學已經有了好幾個教師,張平成了校長兼職老師;他們不光教授語言,也教授基礎的數學、體育、語文等等小學課程。
小學漸漸有了雛形,開始分出年級,還多了一個小小的籃球場。
這一年,小學的第一屆六年級學生畢業了,一共六個孩子,都可以去縣里上初中。
縣里的初中是寄宿制的,寒假之前,張平開著唯一一輛拖拉機,代表這些孩子的家長,去縣里接孩子回來過年。
臨走之前,張平告訴格桑和兒子,讓他們記得把學校的頂棚加固下。
因為一直在下大雪,鄉里已經塌了不少房子,等明年開春還會有新生、老生來學校上課,小學的教室千萬不能出事。
雪下得很大,鵝毛一樣的大雪從天而降,幾乎要將整個世界都填滿。
張平上路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小學,可雪太大,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
兩天后,等到他從縣里回來的時候,看到了已經塌了的小學教室,還有格桑和兒子的尸體。
他離開的那天晚上,雪下得更大了,正在教室里加固頂棚的格桑和兒子,被倒塌的教室房梁砸中,等大隊老支書帶著鄉里的男人們趕過來,把母子倆救出來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
孩子們泣不成聲,老支書和一群漢人、藏人的漢子們也紅了眼圈。
張平拒絕了所有人的勸慰,把桑格和兒子背回小學唯一的一間辦公室,反鎖上了門。
他坐在她們身邊,靠著房梁,聽著屋外呼嘯的北風,耳邊傳來沙沙沙的落雪聲。
張平直愣愣的望著房頂,等待著房梁倒下的那一刻,幾何知識告訴他,房梁倒下來的時候,會砸在他的頭上。
過了很久,雪更大了,房子卻一直沒有動靜。
他茫然的想,為什么這么大的雪,房子還沒有塌呢?
一直過了三天,大雪終于停了,巴熊鄉的房屋至少塌了一半,可小學里,這間校長室,卻安然無恙。
等到張平滿臉胡茬子,雙眼通紅的走出教室的時候,他愕然發現,所有在小學讀過書的孩子,還有他們的父母,竟然在校長室的外面,搭起了一座巨大的帳篷,把風雪阻擋在外,校長室的周圍,也用巨大的原木,重新進行了加固。
張平好像忽然間重新有了知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一天后,他埋葬了格桑母子。
雪化之后,她們的墳上,長出了一大片格桑花。
從此后,小學有了名字,叫做格桑小學。
又是二十年過去了,格桑母子的墳墓周圍,已經變成了一大片草地。
每到夏秋之際,草原上就會盛開出漫山遍野的格桑花,宛如海洋。
在藏語中,格桑花,象征著幸福和美好的時光。
而張平,已經從一個白凈文弱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個脊背微微佝僂,滿臉皺紋如同黃土高原上的溝壑一般的老人。
這位在巴熊鄉德高望重的老校長,經常會站在學校的大鐵門口,遠遠的眺望著那片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