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坊街在杭城老城區,吳山腳下,緊臨西湖,是杭城為數不多的幾條保留了歷史風味的老街,兩千年前后,杭城政府將這里開發成步行街,保留著古香古色,道路兩邊,仿古建筑,老字號遍布,旗幟飄飄。
如果時間倒退千年,這個位置就是南宋首都的皇城之下,所謂的皇城根,整個國家政治經濟的中心位置。
然而千年前,南宋的繁華,是一種巨獸瀕臨死亡前的回光返照,處處透著一股氣死和瘋狂;
此時的河坊街中,雖然難掩明顯的人為商業氣息,但卻朝氣蓬勃,活力四射。
趙澤君帶著軍子在街上走走停停,一會到街邊的小店里,瞧瞧這個摸摸那個,一會在小攤上買上些簡單的小吃,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隔著幾條街,似乎都能聞到西湖飄來的淡淡水汽,倒是頗為怡人放松。
除了坐牢,趙澤君真的很少有這么放松的時候。
邊走,邊隨意的和軍子聊天。
他家龍蝦店裝修怎么樣了,他媽…的病好點沒,有沒有準備什么時候和孫佳佳結婚,姜萱那家伙為什么到現在也不正兒八經找個女人,當初體校那些小兄弟,都混得怎么樣,公司那誰誰誰喜歡某某某,某某某又不領情…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原來男人在一起閑聊,無非也就是這些八卦家長里短。
走到一個三岔路口,前面是一排牌坊,一邊通向市內,街角處有一棟仿古的樓:河坊街的花鳥魚蟲市場。
趙澤君心念一動,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走進樓里。
天色剛剛暗下不久,樓里還有不少游客光顧,順著樓梯朝上走,有一層好像是專門賣古玩的,過道上擺著不少小攤子,擺著香爐手串之類的小玩意。
趙澤君隨手拿了幾樣把玩,問:“你不給孫佳佳買個紀念品什么的?”
“都是假的。”軍子說。
趙澤君笑笑:“但是你的心意是真的。”
軍子一愣,撓了撓頭。
走著,就看見前面有家店門口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擺,周圍的店鋪都點著燈,門臉大開,唯獨這家店,非但門頭上沒燈,連門都沒打開,而是掛著厚厚的布簾子。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無論怎么看,這家店都是已經打烊關門了,可趙澤君本能的覺得想進去看一看,抬手掀開簾子。
后面的門果然沒關。
店面不大,靠墻兩排柜子,一個玻璃柜臺。
柜臺后面,吊著一盞很昏暗的燈,橘色的燈光下,一個穿著長袍的中年人,靠在搖椅上,手里拿著一本線裝書,看得入神。
明明門外人來人外,可房間里這種環境下,柜臺后那位在靠椅上一搖一搖的中年人,居然有一種很陰森的感覺。
軍子下意識就站到了趙澤君身前,有些警惕的盯著對方,
房里有光,映在中年人的側臉上,卻顯得很蒼白,看上去,就像…就像一個僵尸。
“隨便看…”中年頭也不抬的說,聲音沒有起伏,有些沙啞。
趙澤君笑了,笑得很開心,走到柜臺前,趴在玻璃上。
“沈老板,好久不見。”
正在看一本《甲骨文合集》的沈煉忽然抬起頭,眼神里閃過一抹意外,看著眼前這個笑嘻嘻的年輕人。
“趙澤君?你怎么在這里?”
故人,他鄉,偶遇。
即便是僵尸臉沈煉,也露出了明顯的歡喜神情,扶著柜臺站起來,說:“你坐,我給你泡茶。”
說著,朝一邊的柜子走去。
他這么一走,趙澤君才發現,他的一條腿瘸了,走路一高一低的。
趙澤君微微皺了皺眉頭,當初沈煉的腿腳那可是比自己都利落,在垃圾堆里翻找值錢的玩意,不說上躥下跳,至少也是健步如飛的。
再看他,鬢角已經有白發,比幾年前明顯蒼老了些。
一壺茶沏好,房間里飄蕩起裊裊霧氣和茶香。
“來,喝茶,三等龍井,不是什么好茶。”
真正的頂級龍井,只有西湖邊那很小的一片地產,一年也就那么一小筐子而已。就像猴魁,頂級的猴魁,只有坑里那幾棵茶樹產。剩下的嚴格來說全是假的,根據品質和距離真正產地的遠近,劃分等次。
三等品龍井,就是市面上很大眾化的龍井了,的確算不上什么好茶,尤其是對于一向很講究也很懂這些的沈煉而言,顯得有些寒酸。
當初老趙去宜江市他店里,后期沈煉給泡的茶,都要比三等品龍井好。
環視一看,他這個小小的鋪子里,架子上擺的東西比起原來宜江市的鋪子,無論在數量上還是質量上,都大有不如。
尤其是質量上,連老趙這個不懂行的,都能一眼看出來,那就說明,真的太假了。
唯獨當年那副紅泥茶具依然。
沈煉說著話,給趙澤君和軍子倒茶。
趙澤君眼神微微一緊,沈煉右手的小拇指不見了,只剩下一小節禿骨節。
“沈老板,怎么回事啊?”趙澤君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了。
這句‘怎么回事’,其實問了很多。
腿怎么瘸了?肯定不是被忽悠的,以趙澤君對沈煉的了解,能忽悠他的人不敢說沒有,至少老趙沒這本事;
小指頭怎么沒了?鋪子怎么就荒廢成這樣?當初的博古齋在宜江市古玩市場,那可是有一號的,02年的時候,隨隨便便能拿出來幾十萬的店絕對不是小店。
沈煉和趙澤君交情不深,打交道的時間也不算長,但是趙澤君其實挺喜歡這家伙。
不是那種喜歡。
如果他真遭遇到了什么不幸,被人欺負成這樣,趙澤君不介意幫幫他。
沈煉卻是搖頭笑了笑,擺擺手:“不是你想的那樣,老家處理些雜事。我現在是徹底輕松了。”
沈煉的來歷從來沒有和趙澤君說過,但趙澤君隱隱約約知道,他應該是來自南方某個專門造假的小縣,那地方造假已經成了產業規模,當初他要買那些袁大頭,大約就是要當作模板批量制造。
造假這種事,無論怎么默許,畢竟都是違法的,尤其是大規模造假,一旦追查,罪過絕對不小。
聽他的意思,似乎是脫離了那個地方。
難怪了,以前宜江市博古齋就是造假縣的一個據點,當然有錢有貨,現在脫離了‘大后方’的支持,他這里自然顯得寒酸。
趙澤君想了想,“那倒是要恭喜你,只不過代價有些大了吧。手指,腿。”
沈煉抬起頭,認真的說:“腿是風濕,手是機床壓了,你真誤會了。”
平時板著臉的人,認真說一件很扯淡的事,會產生很特別的喜劇效果,趙澤君差點一口水嗆到。
“風濕,機床…好吧…”趙澤君擦擦嘴,搖頭笑起來。
無論如何,能離開泥潭總是好事。
軍子見趙澤君和沈煉是舊相識,喝了一杯茶就起身,背著手在架子上瞧瞧看看,拿了一串看起來翠綠翠綠的手鐲,問沈煉:“沈老板,這個翡翠手鐲多少錢?”
沈煉看了一眼就說:“那是玻璃,激光打進去的顏色。你送女朋友啊?”
軍子一愣:“是啊。”
“你等等。”沈煉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到里屋,不一會又出來了,拿了個普普通通的木頭盒子,放在桌上打開。
里面也有一只翠綠翠綠的鐲子,放在天鵝絨里,看上去和剛才軍子拿的那個差不多。
但是好像更有‘質感’。
“這個是真的,不會掉色,越戴越綠。”沈煉說。
軍子拿起來看了看,點頭說:“多少錢?”
8600,軍子刷了卡,輕輕的揣在口袋里。
趙澤君和沈煉又聊了一會。
沈煉還是那樣,話不多,大多都是趙澤君在說。
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每次看到這個老家伙,趙澤君總是想多說點什么,于是把這幾年的經歷,大概聊了聊。
聽到趙澤君開公司,做房地產,玩網絡,沈煉都沒有太多的意外神情,還是那副僵尸臉,好像都理所當然,主要聽趙澤君說,他偶爾說幾句自己的看法,給趙澤君添茶,也沒有任何不耐煩的樣子。
期間來了一波客人,沈煉擺擺手,說今天不做生意,然后就把門關了。
看看時間已經到了八點多,趙澤君起身準備走,沈煉忽然很隨意的問了一句:“你以后還來嗎?”
趙澤君微微一愣。
這話不像是他的風格啊,這家伙一直都很孤僻的,當初連過年都是一個人在店里呆著。
“沒什么,你忙去吧。”沈煉說著,遞了一張很普通的名片過來,“有古玩方面要鑒定的,我能幫上忙。”
趙澤君接過名片,放在包里,想了想,“嗯…沈老板,你這里房租不便宜吧。”
沈煉看著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杭城最繁華的步行街,房租能便宜嗎?
“現在建武市經濟好,有錢人多,我那個澤業廣場,還真沒賣古玩玉器的,你有興趣的話,不如租我的鋪子了,那邊還有幾家鋪子在租。再者,我以后交際也少不得有古玩方面的東西,你在,幫我掌掌眼。”趙澤君說。
建武市澤業廣場的商鋪當然已經全賣了,不過老趙想要租,當然也沒問題。
沈煉深深的看了趙澤君一眼,點頭:“好,謝謝。”
“那我走了,你到建武市之后,打我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