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半,夏日的暑氣絲毫不見消退,星星毛巾廠的幾顆老樹上,知了跟死了親爹似的拼命嚎喪,讓全場的氣氛略顯壓抑。
廠子的大鐵門兩邊,兩批人隔著一道鐵門對峙。鐵門一側星星廠里,兩個身穿統一制服的保安,跨步背手面無表情的站在烈日之下,任由汗珠順著臉頰流下,卻一動不動,宛如雕塑。
另一邊,駕校的場地中,五六個流里流氣的保安,蹲在陰涼處抽著煙,時不時的朝鐵門另一側的‘同行’看上幾眼。
“星星廠的新老板到底什么來頭?乖乖,還自帶保安的?”
“不知道,估計來頭不小,他帶來的這些人,八成是退伍兵。”
“退伍兵又怎樣?又不是警察。他們總共就十個人,怕個毛,真動手,大門一關,再叫一批兄弟過來,弄死他們!”
“他們不會報警吧?”
“操,兩個公司的經濟糾紛,報警也沒用。再說了,他們要查宋哥的賬,還要收回駕校的地,李校長能答應?片區派出所所長和李校長那可是鐵哥們…”
星星毛巾廠內,原先駕校的保安已經全部離場,工人們在老員工的帶領下,全部回到了宿舍。
光頭帶著五個從尚菏臨時借調來的保安,在廠里巡邏。
“辛苦哥幾個了,等事情過了,我請大家喝酒。”光頭倒是很識相,他清楚的很,如果不是趙澤君的面子,尚菏的這些保安,隨便哪一個都不可能給他當手下。
“不客氣,我們老板說了,借調期間,我們都是趙總手下的保安,一切聽趙總的。”領頭的尚菏保安小隊長說。
“哥們,跟你打聽打聽,現在退伍兵干保安的多不多?”光頭問。
“不一定,要看待遇。怎么了,羅哥你手下缺人?”保安隊長問。
“隨便問問。”光頭說。
看著尚菏威武雄壯的保安隊伍和偌大的一個廠子,光頭的腦子活泛了起來。
在澤閱和澤聯科,他這個保安沒什么用武之地,雖然平時陪著同事一起加班壯壯膽,可歸根結底就是個樣子貨,說白了,是趙總念著一起蹲過大牢的交情,看他家里困難,送給他的一個飯碗。
對于趙澤君在感激之余,光頭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公司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從早到晚忙忙碌碌,唯獨他無所事事,挺大個個子,在公司里當擺設,一站就是一整天。
好歹也是五尺高的漢子,臉面、自尊心都過不去。
兩家公司都會定期訂閱些雜志,他偶爾閑著實在太無聊,也會看看,用雜志上文化人的話來說,他這就叫‘虛度光陰’。
澤聯科澤閱這樣在寫字樓里的高科技公司,并不需要他這樣的人。
現在趙總辦工廠了,又正好缺保安,連這幾位都是臨時借調的,光頭頓時覺得,自己的職業生涯,也許將有重大的改變。
必須好好表現!
正和尚菏的專業保安學習取經,一邊廠房里忽然沖出來個披頭散發的女工,大熱天,就穿著內衣,站在太陽下傻呵呵的沖著保安笑。
幾個保安都是一愣,要是個男的還好辦,這一女人,還是明顯腦子有問題的,碰不得說不得。
光頭舉著喇叭,沖她跑出來的宿舍喊:“嗨,怎么回事,宿舍趕緊出來個人,給她帶回去。”
一個長發女工低著頭走出來,把她拉回了宿舍。光頭跟到宿舍門口,準備問問情況。都‘傻’成這樣了,怎么還能在廠里工作,萬一出點什么事,對當事人不好,也給趙總惹麻煩。
還沒說話,就看到扶她進去的那個女人的長發下,露出一張滿是燒傷的猙獰臉龐。
正是食堂趙澤君遇到的那個毀容女工。
光頭被這張臉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問:“呦,你這個臉怎么回事?燒成這樣!”
女工趕緊低下了頭,讓長發蓋住臉,搖搖頭沒說話。
光頭自覺問得太冒失了,連忙說:“沒事沒事,書上不是說嘛,心靈美比外在美更重要,這年頭有些女人,長得跟天仙似的,比蛇蝎還毒,有屁用!你別擔心,我們趙總是好人,重情義,不會不管你們的。”
“保安大哥,你是跟著趙總來的吧?”女工小心翼翼的開口了,聲音很清脆,想必毀容前長得并不難看。
光頭雖然沒文化,可社會那些年不是白混的,對方的語氣明顯是有話要說,受了委屈,他拍拍胸口說:“是啊,現在廠子里的保安,全是趙總的人!你有什么話,盡管說,趙總…嗯,我去向趙總匯報。”
與此同時,星星廠的總經理辦公室里。
辦公室面積很大,獨占了第二層的一半,而此時的房間,卻顯得有些擁擠。
大會議桌上,原本亂糟糟堆成小山的賬本,已經被分門別類,整齊的擺放成兩大排,桌邊圍坐著八個會計,正低頭查賬,年輕點的會計用計算機,三個中年會計師,人手一把算盤,打得噼里啪啦。
特別是那個頭發花白的老會計,一手算盤,一手賬本,兩只手同時開動如飛,算盤珠子上下翻飛。
吉安娜坐在會議桌的一頭,查賬過程中發現的疑點和結果,都由她呈交趙澤君。
兩個保安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兩邊。
沙發上,趙澤君翹著二郎腿,似乎在閉目養神,軍子站在他身后。
宋成還是坐在對面,但之前的得意表情已經完全消失不見,房間里空調打在23度,明明很涼爽,他肥胖的腦袋上,卻是大汗淋漓,拿著手帕怎么擦都擦不完。
宋成壓根沒想到,這個年紀輕輕,看著和學生差不多的趙總,居然有這么大的勢力。
兩個電話,不到兩個小時,就調來了一批專業會計,一批比警察還要有氣勢的保安。
保安也就罷了,雙方的保安,無非是壯場面而已,廠子是趙澤君的,不可能發生正面沖突。
真正讓他擔心的,是那些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文文靜靜的會計們。
八個專業會計,人手已經足夠查賬,尤其是那三個用算盤的老會計,每個人襯衫上胸口都別著一只胸針。
利德會計事務所,建武市最著名的會計事務所之一,建武市工商局的合作單位。
有了這些會計,如果對方真想一查到底,星星廠賬目里的貓膩絕對瞞不住!
他媽的,這個姓趙的從哪冒出來的?!以前也聽說過建武市有這么個牛人啊?
宋成的身邊,坐著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人,西裝革履,大熱天,領帶卻打得一絲不茍,帶著一副黑框眼睛,看上去像是個文化人。
騰飛駕校校長,宋成的表哥,李然。
之前那個姓王的駕校保安隊長,畢恭畢敬的站在李然身后。雙方面對面,儼然一副談判的架勢。
“趙總,剛才宋成對你的態度不太好,我替他向你道個歉。”中年人開口了。
“李校長,道歉就不必了。”趙澤君沖這位駕校校長擺擺手,淡淡的說:“換成我,誰潑我一臉菜,我也翻臉。人之常情嘛,可以理解。”
“大氣,爽快!趙總,你這個朋友,我交了!”李校長穿著打扮像文化人,說起話來卻帶著很重的江湖味道,“這樣,今天我做東,你選個地,咱們先吃飯,再唱歌,晚上我來安排,一定讓你滿意。”
“還是先查賬吧。”趙澤君說。
李校長眉頭一皺:“趙總,你什么意思,不是說可以理解嗎?”
“理解歸理解,查賬歸查賬,兩碼事。”趙澤君拿起吉安娜送來的幾張紙晃了晃:“目前已經查出來的,星星廠2003年到2004年,政府補貼的費用都如數到帳,公司賬面上伙食、宿舍支出的確都沒問題,可我沒看到供應商發票啊…”
“趙總,你這是一定要找麻煩?”李校長掃了門口的兩個保安一眼,冷冷的說:“星星廠的補貼是政府掏錢,宋成又沒坑你一毛錢,你揪著他不放,不仗義吧?”
“李校長,你別著急啊,這里還有你的事呢。”趙澤君拿起另外一張紙,“從02年開始,星星廠就將前面50多畝地,出租給駕校,合同上租金倒是符合市價,可至今為止,駕校一毛錢也沒匯過來。正好你在這里,是不是給我個解釋?”
“趙總,前兩年的房租,就算我轉過來,也不是你的錢。你犯得著嗎?”李校長滿不在乎的揮揮手:“前面的事就不提了,以后廠子是你的,咱們重新簽約,價錢上再商量,該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你看怎么樣?”
“前面的事提不提,你跟街道的陳主任去說,至于以后嘛…”趙澤君笑笑:“地我不租了。”
李校長眼神一閃,不陰不陽的說:“趙總,你年輕,我比你長幾歲,說句倚老賣老的話,出來混,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多堵墻。我真心交你這個朋友,你一點面子都不給?”